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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裂井三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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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透出亮光后不久,便有光线顺着枝叶的缝隙倾泻入四棵血橘树搭成的凉亭里。几个年轻人醒来时,地板上的一壶咖啡正嘶嘶地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小半桶奶油、一把小刀、一大块葡萄干面包,以及一截用金属丝缠着的大火腿。

    “老头送来的?”马波饿坏了,“东西还真不少。要是有鸡蛋就好了!咱们得吃顿真正的饭再上路!”他搓搓手,准备用这些材料大干一场。

    “这里……有几个,给。”切在大木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摸出四个鸡蛋,和一些随身带着的东西。

    扮猫捡了些干树枝做柴火。马波用装奶油的金属罐当锅,开始烹饪早餐。他把金属丝小心地从火腿上拆下来,就着原来的形状弯成一圈圈箭靶状的扁平支架,再把葡萄干面包切成厚厚的大片摊在上面,然后用昨晚取暖的玻璃瓶子,在里面点着火,做了个烧烤架。葡萄干面包稍微加热后,再涂上新鲜奶油。在热力作用下,奶油发出悦耳的嘶嘶声,慢慢地变成金黄色。马波又熟练地在空中打破四个鸡蛋,麻利地使蛋黄分别落在快烤焦的奶油面包片上。没有被完全烤熟的鸡蛋清顺着厚切片面包粗大的缝隙流进里面,留在上层的蛋黄和着奶油慢慢膨胀开。这顿早餐相比昨晚的稀糊晚餐,简直可以说是艺术级的料理,马波只撒了点海盐做收尾。

    说实在的,这顿早餐更让人想起煎蛋,但扮猫实在是太饿了!

    “就用手拿着吃吧,别怕脏!”马波先递给了扮猫一片,她随即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三个旅人瞬间把早餐一扫而光。切最早吃完,用小刀把剩下的面包切成片,装进干净的布袋留做干粮。扮猫看着马波和切麻利又熟练地干着这些事情,由衷庆幸自己跟他们在一起。

    “其实那个大画师也许是个挺好的人。他还给咱们送了早饭。”扮猫说。

    “好人?他是希望我们早点离开橘林。看这个!”面包下面,切发现了一张去坦钉旧车场的地图。

    马波笑了,一边把粘在嘴边的面包渣全抹进嘴里,一边伸着懒腰从树上摘下昨夜大风后仅存的一个血橘,大咬了一口。血浆一样的汁液爆出来,差点喷到扮猫头上。扮猫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

    橘镇的面积远比想象的庞大,光走出老头的血橘林就花了他们两个多小时。这里乍看起来是个美丽平和的地方,随处可见漂亮精致的红砖小屋,还有拿着小风车和风筝嬉闹的孩子。但要是细细留心,在不显眼的阴暗墙角和树丛周围,还是会发现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和饿得皮包骨的弃狗。

    “这些弃狗和野猫总是让我想起新城。”切故意把步子放慢,走在扮猫和马波身后,不然他们两个就完全被淹没在他的高大身材和大木箱的阴影里了。马波的个子在一般人里不算矮,但也只到切的肩膀。

    “新城不是高速路上最富有的城市吗?”

    “新城很大,高速路把它横切成了上城和下城。下城穷,上城富。但无论是下城还是上城,都是看不见希望的地方。”

    “你祖父和种橘子的臭脾气老头到底是什么关系啊?”马波昨晚就想问了,只是当时两人还不熟,不太好意思开口。

    切倒是落落大方,“大画师是最伟大的城市设计师和发明家。年轻时,他给当时一位声望颇高的设计届泰斗做学徒。祖父有幸跟他一起师从同一个设计师。一次,老师让他们画画,题目是‘大自然之美’。祖父画了幅天神像,大画师画了几株血橘树。老师看了他们的作品以后,对那几棵鬼斧神工的血橘树大为赞赏。他说祖父画的神像固然好,但只能看见高超的画技,而从那些姿态古怪的血橘树上,他看到了真正的天赋。人的天赋即是大自然之美!从此老师开始着重培养大画师这个学徒,却把我的祖父扔在了冷板凳上。在彻底冷落祖父这个没才华的学生前,那个老师还把血橘树的画送给我祖父,并命令他挂在客厅里。我从小就是这样看着《大自然之美》,吃着祖父家的粗茶淡饭长大的。后来,大画师设计了很多惊人的大工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新城。但就在我的祖父辞去新城城主职位不久,大画师也突然隐姓埋名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带着他所有伟大的设计蓝图隐居起来。”

    “你祖父恨大画师吗?”

    对于马波这个问题,切也不确定,在回答之前他犹豫了。

    “我本来也觉得他们不会喜欢彼此,我祖父跟大画师一样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但其实新城每个人都知道,祖父之所以能当上新城城主,跟新城的设计者——大画师——对他的推崇有很大关系。”

    切话还没说完,大悲河的水汽就扑到了他们脸上。大悲河是条人造运河。河水自北向南汹涌地奔流着。运河与东西走向的城际高速路垂直交叉。这条高速路除了城镇上的出入口都设有围墙,但是在运河这段却没有围墙。为了方便行人过河,人们在紧靠高速路的边上修了一座跨河桥。实际上,城际高速路在这一段也可以说就是一座巨大的跨河桥。时值汛期,水面很高。大块的云在高速路和运河上空低低地聚集起来。尽管没有下雨,水流湍急的河面还是升起一股强烈的潮气,像雾一样湿透了一切。大桥两边都有钢结构的承重支架。浓厚的雾气中,有钓鱼的人倚着支架从跨河桥上放下长线鱼竿垂钓。

    图7:桥面示意图1

    马波他们带着些许的兴奋,跑上满是水雾的跨河大桥,隔着冬季起着冷雾的运河,眺望不远处的高速路。这座桥还有个不知所以然的名字,叫尖叫桥。

    “我想这条大悲河和尖叫桥大概也是大画师先生的杰作吧?”马波出神地望着高速路。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切转头看马波。

    “人工河的作用大抵是要把物资从高速路的北边运到南边。美丽殷实的橘镇,满载物资的渔船,到处都是欢乐和富庶;可为了这一切,北方来的人们要忍受困苦,背井离乡……欢乐从巨大的悲伤中来。”

    听完马波的分析,切也认定了这必然是大画师的设计。

    “如果不是听你们说,我真的不能想象,给我打电话的老头是这么个如哲学家和诗人一样的伟大设计师。”

    扮猫说得很认真的这段话无意中戳中了马波的笑点,切也大笑起来,背上的大木箱直抖动。

    大桥的雾气里,马波衬衣领上系着的旧项圈仍时不时被强风吹得摆动,他那血红的眼睛望着没什么车辆的高速路出神。此时的他,比所有人都孤独。空旷的桥面上的水雾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浓重的水雾冷得让人不得不躲进桥上面唯一的遮掩处。尖叫桥的中央是一座圆顶红砖小屋,里边传出阵阵军鼓和征兵歌谣。

    桥上一个钓鱼人有鱼上钩了,他将鱼竿和鱼线向空中一抽,一条灰色的大鱼被重重甩在桥面上。钓鱼人从钩上解下它,随手就丢在了一边。那条鱼似乎丝毫没因被钓上来就认命,在桥面上不住地翻腾,几下就跳到了切那皮子都磨亮了的旧靴子边。

    “你们几个,别碰我的鱼!”钓鱼人头都懒得回地对三个年轻人喊了一声,低着头换饵,准备重新甩竿。

    鱼还在跳,不懈地努力挣扎。切低下头,一脚把它从桥栏杆的缝隙里踢下桥面,看它飞身落下,跌进河水里。

    “贵族闯祸了,快跑!”马波笑着对还在发愣的扮猫喊。

    钓鱼人闻声才转过头来,想抓肇事者。马波早跑没影了,扮猫也跟着消失不见。只有老实的切站在原地没动。钓鱼人火冒三丈,想揪他的衣领,但切实在太高,钓鱼人只能凑合揪住他的大衣纽扣,挂在上面死不撒手。

    “他怎么办?”扮猫一边跑一边回头。

    “放心!他没问题。”

    “真不管他吗?”

    “他自己能解决。”

    马波完全无所谓的语气让扮猫觉得很冷漠,但她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能说服马波回去。切做的事诚然是善举,却也有失礼的地方。

    “怎么了?还在担心?”扮猫的心事被马波看了出来。他开始悠闲地倒退着跑,甚至还点上了一根烟,“他一定是想好了后果才那么做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扮猫最后还是放弃了。无奈之间,她也只能继续跟着马波跑,尝试抛开对切的担心。一抬头,一件新鲜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桥面上建房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跨河桥正中央的红砖房叫“钟面酒吧”。和其他地方一样,禁酒令颁布后,这里明面上只能卖和水一样清淡的所谓“淡啤酒”。酒屋虽小,却给冬季的大悲河和尖叫桥增添了不少生气。整座桥被一根桥柱稳稳地架在水面之上,钟面酒吧的位置,正好就在桥柱部分的正上方。从远处看,这圆屋顶的小房子,就像是下面的桥柱扎穿桥面冒出来的一个铅笔头。酒吧的东西两边各有一扇门,西门出去是坦钉方向,东边的门则朝着橘镇。尖叫桥也因此成为了橘镇的“出入口”。

    “这桥真有意思。”马波站在门口观察和琢磨着。

    清早的雾气让空气越来越冷。现在又起了风,桥面上几乎要待不住人。屋内,征兵的顺口溜和军鼓声仍在继续。酒吧门口的砖墙上,一张坦钉旧车场的拍卖广告吸引了马波的注意。广告正中央是一个男人的照片,他那粉白的大脸上写满狡猾,微笑的嘴角仿佛随时会溢出谎言。海报周围有些二手车图片以及每辆车的起标价,下方有行字:每日正午开拍!

    从海报下面的自取资料小筐里,马波拿了份车辆图鉴,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直到酒吧里的光线已经暗得看不见字,才把图鉴折好塞进外套口袋。

    钟面酒吧内非常拥挤,原本站在桥面上的人都聚集在这小屋内。他们大多是囊中羞涩的过路农夫,以及马波他们这种一路找工作的旅人。人全站着,没有椅子和桌子。女招待们不得不把托盘举得高过头顶,以避免啤酒碰洒,即便这样,那些女招待们还是不时需要跳芭蕾般一边走,一边把一条腿抬高。扮猫在她们抬腿的地方发现了两根粗大的铸铁棍子,上面布满铁锈。因为人实在太多,扮猫没办法看清棍子的全貌。

    钟面酒吧的布局也有些奇怪。吧台在圆形屋子的最中间,几个酒保在圆形木吧台的内环忙活着。酒吧除了进出的两扇门,左右还有两扇玻璃窗,形状与东西两面的门一般大小。透过北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高速路,南面则临河,因此窗前还放了立式观景望远镜。马波不知道河面平常的景色是什么样子。暴风骤来的今天,整个河面和天空全都变成浅灰色,倒有一种壮阔凄凉的美感。

    女招待与酒保不停相互喊话。酒保们从吧台上把一瓶瓶淡啤酒推给等在吧台外的女招待,同时高喊:“2点钟的先生,五瓶啤酒!注意那边的小孩儿,童子军不能喝酒。”女招待便训练有素地接住从大理石吧台上滑过来的啤酒瓶,路过做鬼脸的童子军,迈着奇怪的步伐向客人走去。当酒保喊“7点,两瓶啤酒。”女招待也一样毫无差错地迈着仙鹤般的步伐,把啤酒送到马波和扮猫手里。

    “她们靠时钟来确定方向,真厉害。”扮猫觉得看送酒比喝啤酒还有趣。

    “瞧地板!”

    马波的帆布鞋踏了踏地面,扮猫仔细辨别,才注意到地板上画着一格一格的钟表刻度,而他们现在的位置正好是“7”。不愧叫钟面酒吧,整个地板竟然是一个大钟表盘,地板上两根铸铁棍子应该是巨大的钟表指针。站着喝酒看景色的人们必须抬脚才能迈过铸铁指针,这也是为什么酒吧里除了能旋转的吧台,没有别的家具的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铸铁指针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有必要设计成这样吗?根本不方便。而且弄得地板很难看。”扮猫说得有道理。

    “这么明显的暗示。如果是大画师的设计,有点显得肤浅了。”马波和她考虑的不是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