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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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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客人,在开始讲故事前,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客人让我不能描述他(或她)的信息,包括外貌、年龄、性别;也不能指出在故事里,他(或她)到底扮演了哪一个角色。如果我做不到的话,客人就不讲这个故事。

    我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答应了。我倒没什么所谓啦,不过那些纠结于“标准答案”的同学们,这次要更头疼了。

    客人接下来讲的,是一个关于校园暴力——这几年也称为校园霸凌——的故事,一共有六个角色,分别是女生A、B、C、D,男生Y,以及一名教师T。

    他们读的这所高中,在全市排名中游,校风一般,认真读书的学生有,混吃等死、惹事生非的学生也有。A当时读高一,家境跟成绩中等,长得不错,性格也不孤僻,本来不会是被欺负的对象,但她做错了一件事——跟B的男朋友Y玩暧昧。

    A极力否认,说是Y一直在泡她,并且被她拒绝了;然而,她再怎么说都不管用。B或许是出于对Y的信任,或许是为了维护大姐大的面子,一口咬定是A勾引她男人,并且放出风声,要好好整治A这个“婊子”。B还扬言,要是有谁敢帮A的话,那就连他一起搞。

    B在A隔壁班,家里是做生意的,黑白两道都有人脉。她成绩极差,经常旷课,在学校里呼朋唤友,拉帮结派;但是碍于她家里的关系,学校领导老师对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B有两个最好的姐妹,一个是C,一个是D,这次对A 的打击报复,当然也少不了她们辅佐。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是A青春期的一段梦魇。

    比如说,早上一到学校,看见黑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旁边是各种下流的字眼,有时还配上拙劣的插图;比如说,放学之后发现,单车的座垫被拆掉了,钢管上套着一只破鞋。据A猜测,这些体力劳动,大多是高高壮壮的C所为。

    比起这些恶作剧,更加让A难以忍受的,是学校里四处流传、关于她的八卦。无论在教室、操场、校道上,都会有人对A指指点点,掩嘴而笑,等她走过去时,又装作若无其事。

    这些恶毒的流言,包括说A小学时就在教室里,被两个痞子破了身;说她初中就开始勾引男人,打过胎还不止一次。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谁在酒店里看见过A跟一个秃头男人,一起进了电梯;甚至有一张暗中流传的聊天记录截图,里面自称是A的女人,正在跟援交的客户讨价还价。

    A相信,炮制这些谣言以及伪造聊天记录的,正是B的另一个姐妹,那个短发干瘦的D。

    A所遭遇的这一切,家里帮不上忙,学校不愿管,她原来的几个朋友,要么受到B的威胁不敢插手,要么甚至相信了那些谣言,渐渐疏远了A。遭遇了这些羞辱和孤立,A想过转学,甚者想过自杀,成绩也下滑得厉害;如果再这样下去,等待A的,将会是一个被毁掉的人生。

    幸好,他出现了。

    他就是T,新调过来的高二语文老师,负责教两个班。T老师当年不到三十,高大帅气,一头自然卷,嗓音迷人,讲课风趣,很快就获得了广大女学生的普遍欢迎。用现在的话来说,T老师就是这群女高中生的男神。

    不仅如此,T还经常混迹在男生中间,跟他们一起打篮球、玩音乐,所以在这群半大小伙之中,同样口碑极佳。

    在T的众多崇拜者里,竟然也包括不良少女B。本来三天两头就逃学的她,自从T老师来了之后,语文课一节都不愿意落下;课堂上认真听讲,甚至还踊跃举手回答问题。因为新的男神出现,B对男朋友Y逐渐冷落,对于A的校园暴力,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被欺负了半年的A,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作为一个年轻教师,T的教学方法很特别,他认为学语文,最重要的是多读多写,自己常在课堂上朗诵优秀文学作品,也鼓励同学们多看课外书——当然不是指脑残文跟鸡汤,而是一些严肃文学作品,像王小波、韩少功、王安忆等大家的小说。

    除了多读,他也要求学生每星期都写一篇作文,可以按照他给的主题写,也可以自由发挥。在两个班级一百来号学生里,他最喜欢的作文,来自于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生——A。T在两个班都念过A的范文,称赞文章很有林白的味道,虽然大部分学生都不知道林白是谁。

    不过,新学期开始两个月后,T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A的问题。她的作文风格阴郁,字里行间,偶尔会流露出厌世的情绪。T虽然不是A的班主任,本着负责的心态,还是单独跟她聊了两次。但是,面对这个帅气的男老师,A却心存顾虑,不愿敞开心扉。

    甚至,出于某种女生特有的预感,A对T老师态度非常冷漠,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甚至连每周的作文也开始应付了事。

    当然,这难不倒T老师,A自己不说,他还是从别的同学口中,逐渐得知了事情真相。T这才知道,那个上课时热衷于举手——叫起来之后除了傻笑,什么都不会——交上来的作文错字连篇的女生,B,竟然是这场校园暴力的始作俑者。

    就在T计划着要怎么帮A的时候,B已经行动了——她重新开始了对A的欺凌,比之前还要变本加厉,说是丧心病狂也不为过。

    B对A的愤恨不难理解,之前勾引她的男朋友Y也就算了,这一次,竟然连她的男神也敢下手。最可气的是,A这一次又得逞了——T老师对她的偏爱,就算瞎子也看得出来。

    C说,她亲眼见到T老师送A回家,路上两人牵手了。

    D说,男人都是狗东西,根本不关心谁好谁坏,谁在装可怜,心里只想着上床。从Y到T,都是一路货色。

    在C跟D的煽风点火下,B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之后对A的所作所为,彰显了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

    比如说,她会把用过的卫生巾,夹在A的语文课本中。

    比如说,在A上厕所的时候,用力踢厕所的门,并且伴随污言秽语,吓得A根本不敢在学校上厕所。

    比如说,纠集几个社会上的小太妹,在A放学路上,把她挟持到无人的巷子里。B、C、D三人轮流打A的耳光,并且在小太妹的起哄下,用手蹂躏A的胸部跟下体。这一整个过程,都用B的手机录了下来。

    那一次之后,A请假在家里呆了半个月。

    最先看不下去的,竟然是B的男朋友——不,经过几次争吵之后,已经彻底沦为前男友的——Y。Y站出来说,半年前确实是他对A有好感,被B发现之后,怕她生气,才反过来说是A勾引他。只要B愿意放过A,Y愿意跪下来向B认错。

    但是,Y的这一番忏悔,却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自己曾经的男人,竟然帮着婊子说话,甚至为了她愿意下跪——B简直快要气疯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准备以和解为借口,把A骗到酒店里,然后强迫Y跟A发生关系,再把全程录下来。至于是不是发布到网上,就看A跟Y求饶的表现如何了。

    这个关键的时刻,T老师终于出手了。

    只可惜,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T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在社会中却没有多少能量。B的家里人,是本市的地头蛇,想直接对抗的话无异于找死;而如果是普通的劝解,只会更彻底地激怒B,反过来伤害到A。

    T手里唯一的牌,就是B对他的好感;T深知,如果要保护A,阻止B继续伤害她,他手中这张牌,只有一个打法。

    一个冬天的晚上,T老师约B出来,说是要好好谈谈。

    第二天早上,B告诫C、D,还有她所有的姐妹,从今往后,谁都不许难为A,不然就是跟她作对。

    A就这样得救了。

    第二年暑假,B从学校六楼阳台往下跳,当场身亡。自杀之前,她用手机发了许多条短信,其中有感恩父母的照顾,有劝C、D等姐妹们走上正路,有向A跟其他被欺负过的人道歉,还有一条痛骂Y的短信。

    唯独,没有发给T老师。

    至于她自杀的原因,写在一封亲笔遗书里,里面说,自己怀了同学的孩子,心情抑郁,觉得没有脸面活在世上。这封遗书被压在阳台的手机底下,经过刑警的专业鉴定,确实是B写的;通过尸检发现,她肚子里,的确有四个月大小的胎儿。

    B的家人自然不愿善罢甘休,闹了两个月后,学校赔了一大笔钱。Y在一天夜里,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打断了腿,不久之后全家搬到了外地。T老师也受到了牵连,被调到另一所更差的中学。至于C跟D,开始夹起尾巴做人,再也没有了飞扬跋扈的样子。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所有人黯然退场,只有A重获新生。

    一年之后,她顺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其中语文更是考出了全校的最高分。

    大学毕业之后,她嫁给了一名年轻才俊,并在三年后移居美国,如今事业成功,家庭幸福,成为所有人羡慕的对象。高中时遭遇的羞辱,就如同是多年之前,一场褪色的噩梦,极少会再想起。

    直到一年前,A特意回国,参加高中的同学聚会。

    在应付同学们众星捧月、阿谀奉承的间隙里,A假装不经意的,打听到了她关注的所有人的近况。Y的命还算不错,腿稍微有点瘸,但是照常娶妻生子,在邻市开了个服装店。C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嫁了人,现在孩子都生了三个。D倒是考到了外地,毕业后留在那里,只不过至今未嫁,还因此跟父母闹翻了。

    至于当年那个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T老师,这一次的同学会,他并没有来。听别人说,T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至今还在学校里当一线教师,别说校领导,连个年级组长都没混上。

    在那次聚会上,A要到了T老师的联系方式。

    只有她知道,当年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压抑住了对T老师疯狂的爱意。

    也只有她知道,当年B所谓的亲笔遗书,真实面貌是什么。

    只有她知道,T老师当年为了救她,付出了多大牺牲,又冒了多大的风险。

    现在,终于到了她报答T老师,把自己献给他的时候了——即使只有一个晚上。

    不过,A心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

    她带着奉献自己的热情,带着对真相的渴望,假装喝醉,提前离开了同学会。

    几天之后,那些有T老师微信的同学们,看见T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篇书评。内容是关于一个女作家,林白,和她多年前引起争论的一部作品,《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故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客人叹了一口气,问:“这本小说,你有看过吗?”

    我挠着头发,苦苦思索:“有点印象,好像是关于……”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面前的客人。

    客人微笑着说:“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