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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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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厨房顶上的烟囱冒起了烟。

    杨文修又喝了半包头痛粉,身体稍稍舒服一些。他担心自己买的肉,熊碧云弄不好,糟蹋了,又去了厨房。

    熊碧云正把肉下锅煮,打算炒回锅肉。

    她从地里拔了蒜苗。案板上还有一小堆青尖椒。

    杨文修看她笨手笨脚,说不出的厌恶。

    他走到灶台前,冷着脸驱赶:“去烧火。”

    熊碧云看他来了,低眉顺眼回了灶台前。

    杨文修今天心情是非常糟糕。

    把肉煮熟,从锅里捞出来,重新刷了一遍锅。他冷着脸淘米,把净米下了锅,一边等米煮好一边将辣椒滚刀切菱形,蒜苗切成段。

    今天的灶不知道咋了,一直冒黑烟,火苗总起不来。熊碧云急得都要冒汗了,杨文修肚子里的鬼火也一阵一阵的。

    一锅水煮了半个小时才开,米都泡熟了。泡熟的米有股寡水味儿,完全没有米香,蒸出来不好吃。

    他将淘萝放在大盆上,半熟的米连带着米汤一起倒进淘萝。米汤过滤进了盆中,米盛在淘萝里。刚才火一直起不来,这会突然却旺起来了。一会半死不活的,跟要断气似的,一会又轰轰地烧起来。肉还没有切好。

    杨文修忙着切肉,已经听到那锅底被烧的冒烟,都快要烧裂了,熊碧云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气地斥骂道:“没看见锅都要烧烂了,还不舀一瓢水来!”

    熊碧云怕他怕极了,慌乱之下根本就没法思考怎么做,只像个木头人似地动。她战战兢兢,连忙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伸手递给杨文修。杨文修看她舀了水都不知道掺进锅里,只气地火没处发。

    他大力接过水瓢,连瓢带水朝熊碧云扔过去。水瓢咣当咣当掉在地上,水泼了熊碧云一头一身,她也不敢躲。

    杨文修斥骂道:“你是你妈个木脑壳!打你一巴掌都不晓得疼。死人都比你强一点。”

    熊碧云吓的直哆嗦。

    她只当又要挨拳脚,一时身体都颤起来了。

    杨文修看她还在发呆,骂道:“木脑壳!把瓢捡起来!”

    她也顾不得一身水,连忙把地上水瓢捡起来,杨文修大力接过,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

    杨鑫迈着小短腿跑进厨房,看到地上一滩水,熊碧云还站在灶边。杨文修骂她:“还不回去把衣服换了,生病了哪个拿钱给你看病?”

    熊碧云头也不敢抬地出去了。

    厨房的灯很暗,杨鑫有点没看懂这场景,只是觉得气氛怪怪的。她积蓄了一下勇气,天真地问道:“爷爷,饭要好了不啊?”

    杨文修说:“要好了,你再等一会儿。”

    杨鑫说:“我好饿了。”

    她到灶门前的小板凳坐下,开始等开饭了。

    接连好几天,熊碧云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本就少言寡语,这下更加不肯说话。儿子使唤她去放牛,喂猪,她一声不吭,和往日一样忙碌着,只是不开口说话。

    杨鑫叫她:“婆婆,婆婆。”

    她也仿佛听不见。

    春狗猴娃夫妻发现了,说:“妈最近咋了啊,一句话也不说。”

    暗一寻思:“估计是前几天和爸爸吵架了。”

    他妈一直这样,没有脾气,经常和他爸吵架了,就是不说话,兄弟俩从小看到大都看腻了。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妈挨打,那时候人小,也害怕。长大了明白一些了,有时看到杨文修打她,会一起拉劝。但平常的吵架怄气,他们是不管的。

    管得过来么。

    这两人一辈子都是这样,杨文修不打她就是好的了,指望他们恩爱和睦是不可能的。

    他妈就是个受气的命。兄弟两有时候想想,觉得妈挺可怜的。但大多时候想不起,因为习惯了。春狗猴娃也常常使唤她,啥事都让她做。因为妈不会诉苦,不会抱怨。她太沉默了,好像一棵树。

    这世上有人不忍杀鸡,但没听说过有人不忍砍树。

    因为鸡会扑腾,会叫。

    一扑腾一叫起来,人看到那畜生垂死挣扎的痛苦,便感觉它是个生命,不忍心伤它。

    树不会叫,树是死的。

    熊碧云在她的儿子眼里,也常常是死的。

    没有喜怒哀乐,是个面人。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也没人想知道。没空,大家都忙得很,为了几亩地,一口食操碎了心。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谁有空关心你活的痛不痛苦,高不高兴。所有人都在生存线上挣扎,填饱肚子是第一,除此之外没空理会。

    何况她是个木头人,她大概是没有思想的。

    过上几天,她自己就过去了,跟过去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果然,过了半个月,她渐渐又开始说话了,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依旧替大儿子带孙女,替二儿子干活。

    时间如水波无痕。

    这天下午,熊碧云独自去山坡上放牛。

    她把家门钥匙系在裤腰。

    她当天身体不舒服,有点头晕,在坡上放了一会,便赶着牛回家。那牛没吃饱,死活不肯回家,一路上地啃地上草。

    熊碧云特别虚弱,眼前发黑,几乎走不动道。勉强将牛赶上路,路过一片玉米地。

    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玉米苗已经三尺多高了。是村里邻居的地,种得非常好。玉米叶子散发着清香,家里这只水牯牛,才两岁,是头小牛,刚刚成年,嘴野的不行,不住地往人家地里捞玉米苗。

    熊碧云急坏了。

    这是人家的地,牛偷吃了别人庄稼,村民要骂的。她使劲攥着牛绳,把鼻绳拉紧,不许它吃,同时用手中的荆条驱赶牛。

    这头牛,一千多斤呢。

    她力气太小了,哪是一头牛的对手。

    牛完全不听她的。

    眼看着牛已经吃了几棵玉米,她耐心被耗尽了,用力一抽荆条。这头野牛直接挣脱了牛绳,蹦蹦跳跳地钻到玉米地里,撒了欢地大吃玉米苗了!

    熊碧云被带的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上。她狼狈的一身都是土,脸在土块上撞青了。她气急败坏地追赶牛,捡起牛绳,拽着它出地,一只手拼命拿荆条抽打。她用了死力,牛被打疼了,撒了蹄子乱跑,顺着羊肠小道,一头冲进了树林子。

    熊碧云累的几欲死去。

    她蓬头垢面去追牛,腿一瘸一拐的。她嗓子干疼,呼吸接不上气,她气得想把这头牛打死。她又怕它跑了。一头成年牛要将近一万块钱,当初小牛买回来也花了三千块,是家里最贵重的财富。

    要是跑了,去把人家地里的庄稼糟蹋了,那更赔不起。

    熊碧云肠子都累断了。

    一直到天黑,她才终于找到牛,这畜生跑的飞快,这时正在树林子里悠哉悠哉吃草。畜生可恨,却无力生气,她疲惫至极地捡起牛绳,浑身像死过一回似的。

    天已经很黑了。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心中疲惫,麻木。那牛见天黑,却急着要回圈了。牛认得路,跑的比她还快,一路拖着她。

    快到家门前,她伸手一摸裤腰,却发现钥匙不见了。

    钥匙不见了!

    刚才折腾着找牛,啥时候把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钥匙!

    她整个人慌乱起来,一时着急的六神无主。她急忙把牛拴在树上,回原来的路上找钥匙。

    到处都找遍了。

    玉米地,树林里,草丛里,一处一处找,所有到过的地方,停留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钥匙。

    一串钥匙,东西也不大,哪是那么好找的。

    那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没找到钥匙。

    她回到家中,儿子刚刚下地回来了。

    媳妇见牛还拴在树上,知道牛还没喂水,牵着牛去喂水。猪圈里一点猪草都没有了,猴娃只好用玉米面喂猪。大晚上的,活还没干完,更不要说煮饭吃饭了。

    院子里亮着一盏昏灯,喂了猪,两个大孙女,又帮爸妈收粮食。家人忙的四脚朝天的,熊碧云这才摸黑回来。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心里只想着钥匙不见了。

    猴娃见了她大骂:“又野到哪去了?这大晚上才回来!”

    儿子怒火朝天:“牛不喂水,猪不喂食,猪草也不割,粮食也不收。啥事都不干,你他妈就是个吃闲饭的!”

    这话骂的相当难听了。

    春狗夫妻在对面听到,都觉得老二有点过分了,听不下去。两口子一块出来看情况。

    熊碧云听不懂儿子骂似的,只是可怜巴巴说:“我把钥匙弄丢了啊,天都黑了,你跟我去找找啊。”

    猴娃骂道:“找啥钥匙,丢了就丢了,过几天再去配一串。你找钥匙找的事情都不做了嗦?”

    熊碧云惶惶然,恳求道:“帮我去找找钥匙吧……”

    猴娃说:“找个屁钥匙!”

    求助二儿子没用,她又去求助大儿子:“狗娃子……陪我去找找钥匙吧……”

    春狗说:“你丢在哪了啊?”

    熊碧云脸色灰黄:“我就是记不得了啊。我找过好几圈了。”

    春狗说:“找不到就算了吧,一串钥匙又不值几个钱,改天去街上重配一串。”

    熊碧云道:“你跟我去找找吧。”

    春狗打着手电筒,跟她一块去路上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

    春狗宽慰她:“找不到就算了,明天再找吧。”

    熊碧云说:“明天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春狗以为她是担心钥匙丢了,杨文修要骂她,所以这么害怕:“就是一串钥匙,又没啥要紧的,你就莫担心来担心去的了。”

    熊碧云不安地点头。

    然而过了一会,她又说:“要是被人捡去了,钻咱们屋里来,把东西偷了咋办呀?”

    春狗说:“你莫想啦!咱们这么找都找不到,哪个运气那么好,就给他捡去了。再说村里都是认识的,捡到了也会给我们的。”

    熊碧云又说:“要是让不认识的人捡去了咋办啊?把咱家东西偷了,要出大事的啊。”

    春狗觉得他妈真是想太多了。

    春狗安慰道:“明天你再去坡上找找吧。”

    熊碧云叹了口气。

    “哎。”

    她才想起另一件事:“牛把人家地里的玉米苗吃了。”

    糟糕的事太多了,春狗也心烦的很,说:“管球他的,吃了就吃了,他又没证据说是咱们的牛吃的,就当没这事。”

    熊碧云叹气:“哎。”

    回到家中,猴娃家已经在煮晚饭了。

    春狗让她到自己家里吃饭,她拒绝了:“我头痛,不想吃。”

    二媳妇叫她吃饭,她也拒绝了:“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她没有吃晚饭。一会想钥匙,一会想牛吃了人家的玉米,她的心被这两件事占据了。

    最重要的是钥匙。

    这钥匙,它能掉到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