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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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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红英从早到晚,不是在忙,就是在发脾气。

    杨文修也知道儿媳不容易。他跟罗红英说:“你要去下地就去吧,杨鑫我帮你带,我现在退了休也没事做。”

    正好,杨鑫还小,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罗红英还是有些不放心。杨文修既然愿意,罗红英便把她交给杨文修带了。

    村民是有记忆的。

    凡村里,三代以内的往事,老一辈的人,尚能如数家珍。几十年之内的事情,更是人人耳熟能详。

    杨文修年轻时做下的大孽,使他在村里,没人待见。大家表面上尊称他杨老师,私底下,极少跟他往来。熊碧云死了以后,杨家在村子里,更是臭了名声。

    家庭内部,春狗猴娃的兄弟关系非常不和。兄弟两家,跟杨文修的父子关系也不和。

    这是极糟糕的情况了。

    但小孩子,是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是非善恶,恩怨情仇的。杨鑫三岁,非常黏杨文修。

    原来黏熊碧云。熊碧云死了,她就黏杨文修。

    孩子的心思非常单纯。

    杨文修有钱,给她买糖。杨文修哄她疼她,教她读书识字。春狗懒惰不管家事,罗红英小肚鸡肠脾气急躁,杨鑫是缺少父母爱的孩子,杨文修的疼爱让她感到幸福。

    杨文修闲在家,每天教她写字,教她算术,学习的时光很充实。

    她非常聪明,学的非常快,很快就学会了背加法口诀。她迅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

    真是太聪明了。

    杨文修说:“你爸爸七岁的时候上二年级,还不会背加法口诀。他不肯学。贪玩没出息,所以长大了只能卖苦力,耕田种地。”

    杨鑫高兴地说:“我很聪明,我长大以后不会种地,不会卖苦力的。”

    杨文修说:“对,我们鑫鑫以后长大了要读书,要念大学。要考清华和北大。”

    杨鑫坐在爷爷膝盖上:“爷爷,清华北大是啥呀?”

    “清华北大就是大学。读了大学才有出息,才能成材。你奶奶不读书,所以一辈子受苦。你爸妈没读书,所以一辈子也要受苦。你不要学他们,你要好好念书。”

    他教育杨鑫:“越是女孩子,越要好强,越要好好的念书。只想着嫁个好男人,自己却没本事,就算嫁了人,也会被男方看不起。咱们得自己有出息。路是自己一步步走的,饭是自己一口口挣的。只有自己努力,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杨鑫说:“我肯定会的。等我进了学校,我就是第一名。”

    杨文修笑的合不拢嘴说:“第一名好,第一名好,第一名有出息,你要是第一名,爷爷给你交学费。”

    杨文修给她讲故事。

    讲狼来了,讲熊外婆,讲抗日英雄王二小。杨文修不愧是教书的,很快讲故事,把杨鑫听的是全神贯注。

    他一边讲,一边给她唱歌,唱的是那首《王二小放牛郎》。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他嗓音很柔和,歌声飘飘荡荡,真好听啊,杨鑫跟着他学唱。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她后来,听不懂歌词了,只是跟着杨文修哼哼。

    这首歌曲子很慢,有点难。

    唱完,杨鑫摇晃他胳膊:“爷爷,我要听张老三!”

    她双手合了拍子,摇头晃脑,跟着歌调打起节拍:“张老三,我问你。你给我唱。”

    杨文修说:“这首歌叫《黄河对唱》。”

    杨鑫不懂,说:“我不要听黄河对唱,我就要听张老三嘛!你给我唱张老三。”

    杨文修笑着给她唱。

    这也是一首抗战的歌,节奏明快朗朗上口。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他起了个头,杨鑫就奶声奶气接着唱:“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杨文修接道:“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杨鑫唱:“为什么,到这里,河边流浪受孤凄。”

    杨文修唱:“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我不会唱了。”杨鑫说。

    她理解力有限,听不懂后面的词了。

    杨文修双手笑打着拍子,独自把这首歌唱完。杨鑫在他怀里,和他一起快乐地拍着手,小脑袋偏来偏去。

    她特别喜欢听人唱歌。

    杨文修唱一首歌,她要问:“这里面有啥故事?”催杨文修讲故事。杨文修讲个故事,她要问:“这个故事的歌儿呢?”

    故事和歌儿结合起来,便是她的好奇心所在。

    除了故事、儿歌,杨文修也常常提起熊碧云。

    “我不是嫌她丑,也不是嫌她没文化,我是看不起她懦弱无能。”

    杨文修惆怅说。

    “人可以穷命但不能穷志,再穷再苦,也不能软弱。”

    秋天的傍晚,他背着杨鑫,走在通往乡镇的黄土路上。山路很崎岖,他身体不太好了,一步一喘,只能放慢着脚步。

    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祖孙俩蹒跚的背影。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白天去上学,晚上回了家,还要去坡上捡柴、打猪草、喂猪、做饭。有一次因为有道题一直做不出来,算到天黑忘了时间,我妈,就是你老祖祖,下地回来,看到猪还没喂,一巴掌就打过来,脸都给我打肿了,书给我扔到水沟里去。我呢,哭一场,还不是老老实实去喂猪,自己把书捞起来,晚上点着灯一页页粘上。家里穷的饭都吃不起,父母整天务农,累死累活,哪个管你读什么书?全靠自己发奋自觉。”

    他本就是个教书的,有那给人上课的瘾头,见着小孩子就要谆谆教诲。孩子越懂事,他的话越多,就越是语重心长。

       “我那时冬天去念书,光着脚,没有鞋子,身上穿着件破麻布褂子,连袖子都没有。大冬天,零下几度,就这样去念书。当时教我的数学老师,看我读书认真,穿的又可怜,给了我一件他的旧白衬衣,给了我一双胶鞋。那以后我就每天穿着他的白衬衣上学。就靠这一件衣服一双胶鞋,读完了小学。可惜家里还是穷,上完初中就回家没上了。可就是这样子,我也比你爸爸强多了。我回了家,在村里还算是有文化的,大队让我去做会计,给我算工资。那几年日子苦,大·饥·荒,又是文·革,我帮村干部刷大字,跟篾匠学编筐,跟人家去山里砸石头。过年的时候,我帮人家写对联,去五队学杀猪,学厨子,婚丧嫁娶帮人家做厨。就靠我一个人,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没偷没抢,全靠自己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你婆婆呢,哎,别说她了,她连饭都煮不好。她煮饭难吃,教都教不会,我从来不吃她煮的饭。”

       人上了年纪了,就爱喋喋不休。把自己年轻时那点事,反反复复说,旁人听腻了,不免翻白眼,背地里嗤笑。但小孩子却是对什么都好奇的。

    杨鑫在生病。

    她昨天发烧,吃了药,还没退,杨文修看她病的有点重,所以专门背她去乡上卫生所,想让医生给她打针。

    她闭着眼睛,趴在杨文修背上,脸蛋因为持续的高热而通红。

    她听见杨文修说话,只是病的很厉害,没力气答,只是专心听着。

    杨文修知道她在听,说:“所以,人要立志气,有志气才能成事,不要学人家浑浑噩噩。千万不要学你爸爸和你二爸,家里送得起学,不肯好好读书,你看看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刨也刨不出钱来,还要问我伸手要钱。我有几个钱能给他们?”

    “爷爷就只有你一个孙子,你要争气。”

    杨文修喘气道:“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爷爷这把年纪,能享你的啥福呢?等你长大了,爷爷坟头上的草都一米高了。”

     

    杨鑫听了一会,病恹恹地问:“爷爷,浑浑噩噩是什么意思呀?”

    杨文修说:“浑浑噩噩是个成语,就是不努力不上进的意思,成天只知道玩,就跟你爸爸那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只能受穷。”

    “爷爷,这个字怎么写的呀?”

    “浑字三点水,一个军人的军,噩字是,算了,噩这个字不好写,等回家了爷爷再教你写。”

    杨文修累的有点受不住了。

    “爷爷,我已经会写浑浑噩噩的浑了。是这样子写的。”

    杨鑫伸了小手,缓缓在杨文修背上划了几笔:“三点水,右边一个军人的军。”

    “爷爷我写的对不对?”

    孩子细细的小手指头戳在背上,戳的杨文修心里暖暖的:“鑫鑫聪明,一教就会写了。”

        杨鑫累了,重新趴在他肩上。

    杨文修说:“你婆婆一辈子可怜,受苦,但是她人不坏,就是懦弱。你不要学她。”

    “你也不要学你爸爸。你爸爸就是个败家子。”

    “你妈,她比你爸、比你婆婆强一些。肯吃苦,也要强,就是扣扣索索的小气,连片菜叶子都要计较,你也不要学她。你要学爷爷。”

    他说:“爷爷有毛病,但再穷也不坑蒙拐骗,再穷也不去偷鸡摸狗。夫妻感情再不好,也不会去外面拈花惹草,做丧皮丢脸的事。你奶奶是没有原则的人。”

     

    山村的土路太长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走到一半,杨文修累的脚软。杨鑫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