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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极与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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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醒来的时候,秋风吹起满城的落叶,冷冷的寒意侵袭到骨子里,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冻成冰雕了。

    我现在窝在北京五环的某座立交桥下,头顶上不时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迅疾的、冰冷的、单调的声音。两天前我来到这座桥下,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铺下几张报纸,在衣服里又塞了几张报纸,夜晚就这样睡觉。

    现在我努力地想要入睡,自我安慰着说,睡着吧,只要睡着就不会觉得冷了。

    桥墩的不远处也窝着几个乞丐,有老人也有年轻人,说起来他们比我好一些,起码白天有工作,每天天不亮他们就会起床,伪装成残疾人,之后到各自既定的地点乞讨。

    晚上呢,回到桥洞里休息,他们还有破被子可以盖。而我呢,什么都没有。

    对面有个年轻的乞丐,周围的人叫他小方,四肢健康,但是好逸恶劳,连扮残疾人都是扮最没技术含量的断臂,就是找一根绳子把自己的右手捆在身上,然后外面再穿上衣服,空着一只袖子。而现在,他正挥舞着完好的右手冲我浪笑着喊道:“小妞,我这里有暖暖的被窝,要不要一起睡啊?”周围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不要!”我坐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敬道。

    “怂了吧,直接上啊!”几个乞丐在旁边冲着他起哄。

    “不怕死你就来吧!”我一副凛然无惧的模样。他们刚在桥墩这儿见到我时,好奇我这样的姑娘居然也会流落街头。我向他们解释,说我染了艾滋病,家里人不要我了,朋友也不理我了,所以才无家可归。听到艾滋病,他们对我半信半疑,但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基本断绝了打我的主意。但此刻我的内心有些发虚,如果他兽性大发,当真对我下手怎么办?

    也许是被周围的嘲笑激怒了,被唤作小方的男生,脸上泛起一股狰狞凶狠的神色,起身向我慢慢地走来,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缓慢地朝我压了过来。我的手紧紧地握着,紧张得出了汗。

    “小方,别闹!”一个熟睡的年轻乞丐被惊醒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大方,别以为你是我哥就可以随便管我!”小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不甘地退了回去。

    大方看了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抱起自己的被子向我走了过来,轻轻地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桥上稀薄的路灯灯光洒了下来,他的脸庞有些污浊,并不是很干净,但他的眼眸是那么干净和明亮,灿若星辰,恍若未染一丝尘埃。即便头发很凌乱,也遮挡不住他侧脸坚毅的弧度,而一身混搭的装扮,在他的身上也是无比和谐。如果把他的照片发到网络上去,我猜一定会比曾被誉为最时尚乞丐的犀利哥还红。

    他冲着我露出一个微笑,牙齿洁白,笑容纯净,让我顿时宽心了下来。当他离去之后,我才忽然注意他的被子在我的身上,难得的干净且温暖。

    “哎……”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你把被子给我盖,就不怕染了艾滋病毒回头被传染吗?”

    他转过头看我,笑容恬淡,犹如云开雾散:“放心吧,我读过书的,盖一下被子不会被传染。”这个清瘦的少年,浑身散发着安定的、从容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他就像一颗珍珠,在混乱肮脏的沙滩上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轻声地说:“谢谢。”

    “不用谢。”他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先前躺下的地方,找了几件衣服盖在身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吉他包,又继续睡下了。

    我侧着身子,面对着墙壁,紧紧地缩着身子,眼泪快要落了下来。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关心了,我曾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楚非凡,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已流落街头。我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被子,止住欲落的泪水,我不是难过我此刻的遭遇,比这更难堪的时光我都经历过——还有什么比被父母抛弃更难熬呢?我难过的是,我身处绝境,却无人在乎我。

    立交桥下忽然停下了两辆车,前面一辆车上下来一些警察,后面的一辆车上下来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他们是来做一些收容流浪人员的表面工作,乞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警察轻车熟路地向着桥墩走去,问他们谁愿意去收容所,记者在旁边采访。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当然也有愿意去的,好吃好喝过上两天,出来了继续做乞丐。

    警察忽然看见了我,转而向我走来,问道:“姑娘,你要不要去收容所?”记者拿着话筒,摄像师扛着摄像机跟了过来,镜头对准了我。

    如果沦落到进收容所,被亲朋认领,那就糗大了。要是让蒋庭庭她们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有个多事的乞丐叫道:“她有艾滋病!”

    围绕着我的警察惊悚地退了一步,手电的灯光在我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过,这种被人打量的感觉令我很不爽,我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不去!”

    他们却并不理会我的回答,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为了我和他人的健康,决定强行将我带走。

    他们不管我的抗议将我架上车,任由我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而大部分乞丐都默默地围观。我在人群里面寻找大方的面孔,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我,在车门闭合之前,我将他的模样细细地描摹,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在他的眼中,也许我是一个坏女孩;在我的心中,他却是一个善良的男孩。

    车门啪地关上,随即又被打开,是摄像师和记者也上了车。

    “请问,你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呢?”那个女记者拿着话筒,声音里有种做作的同情,摄像师扛着摄像机,兢兢业业地进行摄像。

    “我喜欢我愿意我爱你管得着吗!”我连珠炮一般地回应。她被我抢白了一通,半天问不出下一个问题。

    摄像师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憋住,笑出声来,采访是没法进行了,他只好关了摄像机,将机器从肩膀上拿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却突然愣住了:“哎……你不是那谁谁谁……”他歪着脑袋竭力思考,一拍大腿道,“你不正是京城巨富温如玉的女儿温婉吗?”

    我面不改色地说:“你认错人了。”

    他扶了扶眼镜,肯定道:“绝对不会认错,你的寻人启事送到了我们台里正准备播出,样片我今晚看了好几遍,你的样子我都记住了。寻人启事上面写了,有提供消息者,给予二十万元的奖励。”他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拨打电话。

    警察听说我是温婉,纷纷过来围观:“温如玉是你爸?你这几天消失,你家人以为你被绑架了,急得报了警,可把我们警方累得够呛。哎,你有艾滋病也是瞎掰的吧?”

    “他不是我爸!”我冷冷地说,扭过头不去看他们错愕的神色。

    他们认定我是温婉之后,掉转车头,不去收容所,而是直接去了派出所。半个小时不到,一辆宝马X6风驰电掣地停在了派出所大院。

    温如玉快步冲进了警务室,一个女人从他身后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拥在怀中,泪水滚滚而落:“妈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周的提心吊胆,看来纪柔是担心坏了,她将我拥得那么紧,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温如玉铁青着脸站在我身前,警察叔叔介绍了当时发现我的情况之后,他明白了我并非被绑架了,而是离家出走。

    温如玉近乎咆哮着说:“温婉,你闹够了没有?!”

    纪柔将我护在怀中,冲着温如玉吼道:“你还敢凶女儿!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当时我就不该留她在北京,你这个当爸的连个女儿都不管!”

    “我不管?那你又有管过吗?!”温如玉犹如被刺痛一般,暴跳如雷。

    又来了!他们两个只要见面,说不上两句话铁定吵起来。

    我真不明白,当初他们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更不明白的是,他俩为何有那么多的架可吵。吃饭吵,睡觉吵,直到我考上大学,他们才终于宣布离婚。然后他们各自组成了新的家庭,温如玉仍在北京,纪柔远嫁加拿大,而我就被孤零零地丢一边。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但没想到他们离婚之后再见面依旧是吵。

    我挣开了纪柔的怀抱,浑身上下只觉得深深的疲惫,打开房门,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你们慢慢地吵吧,我走了……”

    争吵在我的身后戛然而止,他们二人紧跟而出,纪柔拉着我的手说:“宝贝女儿,我们回家吧。”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她还是习惯性地叫我“宝贝”。我听着不觉得别扭,心里反而觉得很甜蜜。也许是因为我得到的关爱太少,所以连一声亲密的称呼我都很珍惜。

    温如玉的口气也松了下来,他打开车门,弯下身子说:“有请大小姐回家。”他不生气的时候,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倒真有几分像他的名字所蕴含的意思——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我和纪柔坐在后排,温如玉在前排开车,汽车驶入公路之后汇入无穷无尽的车流中,车灯与尾灯的灯光相连,组成一条连绵不绝的光带。远方霓虹闪烁,广厦千万间,亮着温暖的灯光,然而,又有哪一间房子会是我的家呢?

    他们还未离婚的时候,家已经分崩离析。

    他们离婚了,更不会有家了,我所有的,不过是一间空荡而冰冷的房子。

    “宝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纪柔小心翼翼地问我。

    温如玉看向车顶的后视镜,注意着我的回答。

    我探身到中控台,拧开了广播,车厢里面回荡着女主持人那甜美的声音:“欢迎大家收听今天的新闻。楚非凡当选商业领袖,成为该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得者……”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浮现出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好消息,我就会跟着高兴。

    纪柔有段时间未曾回国,听到楚非凡的消息,她感慨地说:“想不到老楚家的孩子如此出息了啊,今年本应和我们家温婉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结果他爸爸突然去世,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接手家族企业进入商场,短短半年已然有了如此大的成绩。”

    “是啊,老楚家的孩子又乖又听话又懂事,唉……”温如玉忽然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大感头疼。

    言下之意,我既不乖又不听话更不懂事。

    “宝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纪柔仍旧追问着这个问题,看来不得到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不为什么。”我说。

    “什么?”纪柔不甘地重复了一句。

    “不为什么!”我再次回答,愈发笃定。

    纪柔叹了一口气,口气里也有几分埋怨:“你也太任性了,我正在进行欧洲之旅,听说你失踪了,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害我们担心死了。”

    我不作声,忍受着她的责骂,眼睛看向窗外,视线里面的风景飞速后退,模糊成一片。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轻声重复着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你只知道关心你的事业;而妈妈,你只知道关心你的玩乐。我离家出走,只是想引起你们的注意,只想见到很久未见的你们,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爱不爱我。

    ——然而,你们仍然嫌我是个累赘!

    心里的绝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像有一柄巨锤一下下地砸在我的胸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北京的二环,我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温如玉和纪柔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的归宿,就想把之前的房子留给我。我一个人待在熟悉的、充满回忆的房子里,常常会触景生情,独自一个人品尝记忆,总会有种无端悲凉之感。后来他们卖了房子,在二环给我买了一套公寓。

    站在公寓的门前,我才想起我没有钥匙了。其实,关于离家出走的计划最初是我准备在某家宾馆里面躲几天玩失踪,看一看要几天他们才会注意到我消失了,可谁知道第二天上街的时候,手机、钱包、钥匙全被偷了。刹那间,我一无所有,也联系不到任何人,我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假戏真做,过了一把流浪的瘾。

    温如玉一边拿出备用钥匙开门,一边数落着我:“丢三落四!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纪柔皱着眉,踮着脚走进了房间,地面上散落着零食、衣服、书籍、CD、玩偶、背包等,她手脚麻利地蹲在地上帮我一件件地收拾、放好,温如玉也俯身帮忙。

    “不用收拾。太干净了我反而不习惯。反正迟早还是要乱的。”我进了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想念一周的沙发和靠垫,此刻在我眼中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

    他们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将凌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温如玉拍了拍手,松了一口气:“好了,我也该回家了。”

    纪柔时刻不忘嘲讽温如玉:“吃软饭的男人真可怜啊,回家晚了估计还得被罚跪键盘。”

    “你……”温如玉气结,愤愤地转身出门。在门被关上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得如同大海一般,他说,“温婉,好好照顾自己。”

    我默不作声,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为什么是让我“好好照顾自己”,而不是“你会好好照顾我”,你……就那么急于摆脱我吗?

    纪柔过来抱住了我,一副极其亲昵的模样:“妈妈呀,今天哪都不去,就留下来陪你。”她已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了,却仍然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喜爱玩乐,一点都不像个妈妈,也根本不适合做妈妈,说起来她更像是我的姐姐。我长这么大没有冻死饿死病死,真应该庆幸我命大。

    第二天一早,她送我去学校,见我安然进了校门,才赶去机场,返回欧洲,继续她的旅行。

    离开学校一周再回来,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课铃声还未响,教室里闹哄哄的一片。我刚走进教室,教室里面的喧闹声就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好奇的、探寻的,甚至异样的。

    “哟……这不是我们温大小姐吗,逃脱绑架回来啦?”蒋庭庭阴阳怪气地说。

    我懒得理她,径直向座位上走去,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突然伸出脚来绊我,我早做了防备,故作立足不稳状,狠狠在她的脚上踩了一下。

    她尖叫了一声,捂着脚痛苦地吸着凉气,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你踩我脚干吗!”

    不明真相的同学视线都飘向了我,交织成一张网,细密绵绵地覆在我身上,似乎在鄙夷地说:“她怎么是这种人啊?”

    “你还踩坏了我最新款的LV的鞋子。”她继续对我进行血泪控诉。

    我的嘴角却轻轻地扬了起来,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炫耀自己的名牌啊!果然,周围人听到她的那句话之后,不是用更愤怒的目光谴责我,而是转移了视线看向她脚上的鞋子。

    “啧啧……果然是LV的鞋子哎。”

    “还是新款哦,要六千多哎……”

    “我在街拍上看见贝嫂穿过,好奢侈啊……”

    蒋庭庭仍然低着头揉脚,脸上痛苦的表情犹如便秘,实际上刚刚的那一番议论已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此刻她的内心一定是暗爽极了。

    左岸向我挥了挥手,我走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在了她的身边。

    “吃早餐没?”左岸问。

    “嗯?”

    她从包里拿出一袋热牛奶递到我的手上,我捧在掌心里,温度蔓延全身,暖烘烘的一片。其实,早晨起床的时候,纪柔为我做了早餐,我在她的监督下吃得前所未有地饱,但我仍打开牛奶,慢慢地喝了下去。

    我和左岸之前不过是同班同学关系,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那天晚上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睡觉,准备去寝室休息,走在路上刚好看见蒋庭庭领着几个女生靠着墙角抽烟,左岸不巧经过,被蒋庭庭拦住了,问她要烟抽。左岸又不抽烟,摆明是闲着无聊想消遣她。看见她当时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路见不平一声吼,冲过去撞开包围圈,拉着左岸跑了,从此就和她熟识了,渐渐成了好友。

    上课铃响了,负责教美学的教授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这节课一周上一次,他根本不可能察觉到我消失了一周。

    左岸压低了声音问我:“温婉,这一周你到哪儿去了啊?”

    “流浪去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说这话,别人也许不信,但她会信,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成为我的好朋友的原因之一。她吐了吐舌头,说:“你强!”然后她又是一脸神往的表情,“我也好想去流浪哦。”她一直都是一个乖乖女,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在别人看来“流浪”应该是一件又文艺又美好又值得向往的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只是看起来很美好而已。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我的身上,窗外的那株高大的槐树,绿叶葳蕤,荧荧烁烁地闪着碧玉一般的光泽。一只雀儿站在枝头,啾啾地鸣叫着,呼朋引伴。我推开窗户,清新的风瞬间透入了肺腑。眼前的世界真美好,值得我勇敢地活下去。

    中午放学,人流从各个教学楼中涌出,汇向餐厅。

    我和左岸靠近后门,提前半个小时溜了出来,在饿狼大军到来之前打了饭菜,随便找了一张餐桌坐下。

    已经是十二点了,餐厅里的人越多来越多。我一边吃着饭菜一边看着开播的《午间新闻》:“本台消息,为了更好地救助流浪者,连日来市委市政府开展了收容流浪者的行动……”电视的画面在被收容的流浪者之间转换,其中竟然出现了一幕我被警察架着,走上救助车的镜头。蒋庭庭手上端着餐盘,站在我的面前,哈哈大笑,一只手指着电视:“温婉,你居然无父无母,家里还这么穷,最后竟然进了收容所,真是好可怜啊!”

    餐厅里人山人海,大家听见蒋庭庭在嚷嚷,就好奇地看了看电视画面,然后再看向我,发出一声“啊哦”的惊呼——

    “果然是她哎。”

    “想不到我们学校里面还有这么可怜这么穷的人……”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得起我们学校的,看她长得那么好看,不会是……嘻嘻嘻。”笑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表达出龌龊的共识。

    我霍地站了起来,蒋庭庭受惊地向后退了一步。我竭力地装出一个笑脸,声音极尽温和:“蒋庭庭,你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机警地向后退到人更多的地方,得意地笑着说:“你以为我会笨到那么轻易上当受骗吗?”

    是的,我是想把餐盘狠狠地扣在她的头上!可现在她躲到人多的地方,我若再往她身上丢,就会伤及无辜,成为众矢之的。

    左岸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道:“温婉,我们走。”

    我偏不!我慢慢地坐了下来,拿起勺子继续吃饭。要是走了,输掉气势,那才叫一败涂地。我不但要吃,还要高兴地吃,我才不会遂蒋庭庭的愿呢。

    电视中继续播放着《午间新闻》,最后压轴的新闻是商业领袖颁奖,楚非凡身着裁剪得体的西装,显得身材挺拔,在一群都是老头子的商界大佬中格外地引人注目。伴随着电视中激昂的配乐,介绍获奖者:楚非凡。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在接手万楚集团之后,对万楚集团旗下最主要的万楚商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不但重新登顶国内百货商场,同时成立了线上购物网站,进军电商行业,顺利地成为国内第二大B2C线上商城。他被誉为商业奇才,当选年度新锐商业领袖,是该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在发表感言的时候,他说:“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谢谢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今天的成功,离不开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万楚商城的成功使得我下定决心实施商业策略的下一步——O2O,万楚集团成为国内唯一有可能实现O2O模式的公司,我会继续努力,将线下的万楚商城和线上的万楚商城结合,带给大家更多的便利,以创新和科技改变人们的生活。”

    他的话激起了现场粉丝的热情——在这个全民粉丝的时代,商界大佬拥有粉丝并不稀罕,但是楚非凡的粉丝又多又疯狂,已经直逼娱乐圈当红偶像了。

    第一,楚非凡有钱。在财经刊物的富豪榜上,位列二十五岁以下最有钱的年轻人之首。不少时尚刊物将他评为女人最想嫁的男人。

    第二,楚非凡很帅。商人大多都是一些大叔,像他这样年轻帅气的青年才俊极为稀少,自然引人关注,很有话题性。

    第三,楚非凡是万楚集团的CEO。女生们无论是逛街、在万楚商城购物,还是宅在家里在网上的万楚商城买东西,买的都是他们家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对女生们很有吸引力。

    第四,楚非凡很有传奇性。父亲突然病故,万楚集团股东内讧,几近分裂,市场份额迅速下滑,风雨飘摇之际楚非凡毅然退学接手公司,力挽狂澜,并再创辉煌。

    她们举着闪着“楚非凡”的灯牌,疯狂地尖叫着,甚至有的粉丝在一起有节奏地喊着:“楚非凡,我要给你生猴子!”

    我的心情忽然开朗了起来,就像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喇叭花。什么恶意的诋毁,什么蒋庭庭,不快统统退散。楚非凡就是我的解药,我直觉地或者说一厢情愿地相信,“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是指我!

    左岸是楚非凡的忠实粉丝,她抓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楚非凡好帅哦!”

    我故作平静地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心里却转了无数个念头,手机丢了,一周的时间没有和他通过电话,他有没有找过我,或者担心过我?我要赶快买个新手机办张电话卡打电话给他。

    蒋庭庭四处向人吹嘘:“楚非凡啊,我们家和他家是世交,我和他的关系可好啦。”不知情的人一脸崇拜地望着她:“不是吧!你能帮我要一张签名吗?”她高傲地接受别人的乞求,享受着被瞩目的感觉,在人群的簇拥下渐渐远去。

    我在心中鄙视着她冷笑不已。楚非凡是认识你,可是我温婉,比你早了整整十年认识他。

    而蒋庭庭不过是最近两年才认识他而已。

    我拉着左岸一起买手机,最新款的iPhone手机在国内已经上市,我刷卡买了两部。

    左岸感慨我真有钱,我说:“钱是王八蛋。”我的卡上存着当初卖那套房子的钱,三百二十万。温如玉和纪柔说那房子是他们留给我的,所以卖房的钱也是我的。至于我现在住的单身公寓,是他们补偿我的,或者说是给我准备的嫁妆。

    温如玉和一个著名的商界女强人好了,两个人将各自旗下的公司合并成了一家大公司;纪柔认识了一个来中国采风的白人画家,跟他去了加拿大,目前经营着一家画廊,收入颇丰。他们二人经济富足,隔三岔五向我卡上打钱。他们以为用金钱就能弥补对我的亏欠,那么我当然要狠狠地花钱才能让他们心安。

    我拿起一部手机送给左岸,她摇头摆手半天不接受。但是她现在用的手机太旧了,电池的续航能力都只能支撑一天,如果晚上忘记充电,第二天手机就罢工。

    我将电话往她手上一塞,说:“你如果不接受的话,就不是我朋友。”

    她这才勉强接受了。

    我装好手机卡之后,躲到商场里面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里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嘟嘟响了两声被挂断了。楚非凡一定是看到不认识的号码来电,所以挂断了我的电话。

    刚入手的手机还不是很熟悉,我不甚熟练地用着触摸屏输入短信:“楚非凡,我是温婉,手机被偷了,换了新号码。”类似的短信也给其他的朋友群发了一下。

    短信刚刚发送,立刻收到了回电。

    我摁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楚非凡熟悉而焦急的声音:“温婉,你怎么了,打你的电话总是无法接通,一周没有你的消息,快要急死我了,后来我只好问叔叔阿姨,他们和我都一起在找你!”

    原谅我就是这样没有出息,听到这句话,蕴藏在心底的心酸泡沫一样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时刻关心着我——而这个人,却恰恰是我倾心喜欢的人。

    “楚非凡,对不起。”我放低了声音。他现在这样忙,我还分散他的精力,让他担心,真是不应该。

    他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乖,过两天我抽空去看你。”

    “嗯。”我仿佛失去了言语一般,只会这样轻声地应答着,心中却是无限甜蜜。

    挂断了电话,我笑得灿烂,一抬头却看见蒋庭庭站在我身前不远处正冷冷地看着我。我的笑容凝在脸上,冤家路窄,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手上的iPhone手机的盒子,我才明白原来她也是来这里买新上市的手机。

    她的笑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意,令我浑身不自在。我这会儿高兴,不想和她计较,转身正欲离去,她突然开口:“我也喜欢楚非凡,你最好乖乖地退出。”

    我的身子一僵,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中了我,想不到她居然也喜欢他!是了,像楚非凡那样王子一般的男生,又会有哪个女生不喜欢呢?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凭什么让我退出?”

    她白皙的皮肤犹如瓷器一般光洁,眼睛大而明亮,精致的五官美丽得夺人心魄,涂了口红的嘴唇殷红若血,此刻正吐露着恶毒的芬芳:“妹妹,你斗不过我的。”

    是的。我是蒋庭庭异父异母的妹妹。

    我恨她的妈妈抢走了温如玉,而她恨温如玉分走了本应属于她的财产。更何况,我和她就算没有这些纠葛,也会天生看不顺眼,就好像南极与北极,永远排斥对立。我和她之间,比极点更寒冷。

    我和蒋庭庭怒目对峙,视线交接的地方,空气仿佛凝滞,似有电流声噼啪作响。

    左岸呆呆地立在当场,搞不清眼前发生的状况。

    比谁的头扬得高吗?虽说我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五,而蒋庭庭有一米六八,不过她还是在脚踩高跟鞋的我面前败下阵来。比谁的气焰更嚣张,我温婉要长相有长相、要气质有气质、要气场有气场,哪里会输给她?

    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影,从我和蒋庭庭中间飞快地穿过,将我和蒋庭庭撞了一个趔趄,身后乱哄哄的一片,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高喊着抓小偷。蜂拥而来的人流仿如洪水般从我们之间穿了过去,我和蒋庭庭被冲得七零八落。

    我看向那个落荒而逃的人影,他蓦然回头,于是,我看清了他的面目——竟然是大方!

    大方看到我之后,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和复杂难言的神色,脚下不由得慢了两步,快要被追上的刹那,他加快速度,身影在门外消失了。

    店员眼瞅着追不上也不再追赶了,过了一会商场才逐渐平静下来。

    我呆愣了一会儿,我以为大方是个善良的乞丐,谁知道他居然还是个小偷!他在我心目中高大的形象立刻缩小,原本我还想着有机会再去桥洞下面找他,能够给他一些帮助,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再穷不能穷志气,人品这么差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

    我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也懒得再和蒋庭庭继续纠缠,拉着左岸在商场里面闲逛。我一不高兴就会狂购物和狂吃东西。我在商场买了大堆小堆的衣服饰品,晚餐在顶层的餐厅点了满满一桌,我以风卷残云的姿态扫荡饭菜,留下满桌的杯盘狼藉。而左岸细嚼慢咽,一份牛排才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巨大的落地玻璃倒映着我的身影,向晚时分的暮色随意地涂抹着万千光影。视线所及,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楼宇,宛如利剑一般刺向苍穹,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组成无边的钢铁森林。

    路灯如同约好了一般,在一瞬间同时亮起,将尚未笼罩全城的夜色驱散。什么时候,会有一个人像一盏灯一样在我的心头亮起,驱散心房郁积的阴霾,用不炙热不热烈但长明的光芒给我以温暖?

    左岸放下了刀叉,有些调皮地摸了摸肚皮,这个动作显得她有些孩子气的可爱:“撑死了简直。”

    我回过神来,她盘子中的牛排才吃了一半,这饭量让我都自卑了,我不满地说:“喂,你成心刺激我是吧?我吃这么多,你吃这么少,衬托得我好像饭桶一样!”

    左岸对我的无理取闹早就习以为常,恶狠狠地说:“老娘一直吃这么多好吧!”从她的口中蹦出“老娘”两个字,让我有种被雷的凌乱之感。想当初她是多么单纯的一个小女生,自从跟我厮混在一起,也越来越彪悍了。

    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之后,起身向卫生间走去。我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水,按下了呼叫铃。侍应生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

    “买单。”我丢出了一张信用卡。

    他向我微微一笑:“你的朋友已经付了。”

    我看向柜台,左岸正在收银台付款。这个餐厅的东西并不便宜,刚才我乱点一气,起码要五百元,我和她在一起比较久了,知道她家庭状况并不好,平日还要兼职做家教补贴生活,这笔钱起码是她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付完账迎着我的目光笑着走了过来,还不等我开口,她就抢先说:“看在你送我手机的分上,我请你吃饭哦。”

    我知道若这顿饭不接受,以她的个性也不会安心地接受手机,于是我笑了笑拎起手边的购物袋:“走吧。”

    她伸手过来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走出商厦,马路上一片车水马龙。我沿着马路走到商厦的拐角,伸手去拉停在路边的宝马320的车门,我和左岸刚坐进车里,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很犹豫地喊:“哎……”我推开车门,茫然四顾,寻找声源。前方车流滚滚,而身后的人行通道上行人寥寥,哪里又有什么人喊我呢?

    左岸坐在副驾驶位上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幻听甩开。

    “哎……等等……”这次我听得非常真切,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向着街道转角处看去。那里有一片阴影,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那双清澈的眼眸灿若星辰,纯真得恍若未沾染一丝尘埃。他从暗色中走出,灯光落在他的脸庞上,赫然是大方。

    他衣衫破烂,脸庞上也是一片污浊,看上去那么落魄贫穷,但是不卑贱。

    大方打量了一下衣着光鲜的我和身后的车:“想不到你还是个有钱人啊,我当初还傻傻地真的以为你是乞丐呢。”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水泥马路,不做回应。他偷了东西不跑甘愿冒着危险在这里等我,是想干什么呢?难道是发现我有些小钱想趁机利用一下我吗?

    我抬头看他的眼神不免有了一丝戒备:“你找我什么事?”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防备,涩然地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小偷。”

    我有些不解,他等这么久就是向我辩解他不是小偷?

    “你明明偷了东西,还不算小偷?”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借,将来我还会还他们的。”

    中学的课文《孔乙己》中的主人公孔乙己偷书被抓死不承认,反而强词夺理,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捍卫着心中可怜的自尊。想到这里,我忽然忍不住笑了。

    我笑容中不经意的嘲讽激怒了他,大方的手紧紧地握着,指掌间白色的包装盒扭曲变形,他直视着我掷地有声地说:“不管你信不信,今天我在药店里面偷了两盒消炎药,改天我一定会还回去。”他转身离去,衣袂在晚风中飘荡,瘦弱的背影有着不屈的高傲,即便是贫穷、饥饿都不能撼动分毫。他冒着危险来找我,并非向我祈求帮助,而只是想一证清白,而我,却以世俗的偏见伤害了他。

    左岸从车窗中探出头来,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他也不像小偷,也许是有难言之隐吧。”

    我朝着大方离去的方向高声喊道:“大方,等等!”他却并不理会我,穿过滚滚车流,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躲进了森林。

    我上了车,发动汽车,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左岸看着我向城外驶去,惊恐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找他!”我能想到的地方就是那座桥洞。

    “他就是你流浪时碰到的那个救过你的乞丐?”左岸问。

    “嗯。”我应了一声,专心开车。

    左岸靠在椅背上,大发感慨:“这真是戏剧化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