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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庄游已经走到了青板镇口,身上又换回了粗布衣裳,镇上人来人往,庄游破天荒地没跟街坊们打招呼,皱着眉头,脑子里想着师傅说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目的地了,抬头——郑记肉铺。
“大娘好”,庄游赶忙喊着,不等粗壮的身躯反应过来,连忙溜进铺里套上黑色的围衣,跑到肉案上,这时候卖肉的还不是很多。
一个雄伟的身影笼罩过来,肉铺老板娘的脸上的肉抖动着,”哟,还知道来呢,俺还以为今天要重新招个伙呢!“庄游不说话,因为他知道面对郑大娘,最好的方式就是别说话,一但说话大娘就得劲了,一得劲就没完没了了。郑大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就瞪了一下庄游,扭动着身子出去了。这个时候郑大爷估计在运来茶馆吃早茶呢,郑大娘等庄游到现在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吃早茶了。
庄游拿起刀,用石头磨了几下,过了遍水,看看没人照顾生意,便有些无聊。当初母亲就想着让庄游读书考状元,可家里锅都揭不开了,再加上母亲染病,更是雪上加霜,只能从镇上私塾辍学,想起先生可惜的面容,庄游也有点难受。读了两年书,先生一直说他有静气,能读书,在他走的时候让他有空来书院旁听,不收他钱,但庄游自那以后再没去过。
庄游自辍学,便想着做些事补贴家用,最后求到郑记,拿了三分之一的钱,干最多的活,帮杀了一年的猪牛鸡鸭,才到铺前卖肉。虽然他年少,但因为师傅的缘故力气不小,所以也就熬到今天。郑大娘一直念叨着庄游吃得多,但庄游拿一个人的银子干三个人的活,她可不会辞掉这么好的劳力。
庄游漫无边际地想着,耳边传来声音:“庄小哥,给我切半斤前腿肉。”庄游反应过来,抬头,一个瘦削但清秀的小脸映入眼帘,是小妹。庄游咧开嘴,笑道:“怎么今天来买肉,是啥好日子啊?“小妹家境一般,父母务农,逢年过节才吃上一次肉,所以庄游有点好奇。小妹笑了笑:“家里来了人,弄点肉回去包点饺子。”庄游察觉到小妹笑容有点异样,但没多问,拿了块肉掂量一下,在砧板上剁成肉末,用纸包好递给小妹,小妹放了一钱在案上,拿好肉就走了。庄游有点纳闷,小妹今天好像有点奇怪啊。
日头渐移,来买肉的人也渐多了,庄游忙了起来,一直到了正午,才歇了下来,他走到后堂喝口水,开始忙着烧饭给大爷大娘吃。
饭菜快好了,郑氏夫妇也回来了,庄游把饭菜摆在桌上,端着饭碗来到铺前,继续开张。今天吃的是五花肉,庄游决定自己是幸运的,除了遇到师傅,就是在郑记做工,要知道,在整个青板镇上,除了秦举人府上,只有郑大爷铺里能每天吃到肉!虽然庄游只能在碗里放上两块肉,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郑氏夫妇吃着饭,聊着天,突然传来李家小妹的字眼,庄游耳朵又灵,仔细听了一会,心里,不由落下声叹息。
秦府,今天到李家提亲了,李家小妹,要嫁给秦举人的儿子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默默地将饭菜扒完,端着空碗,庄游坐在凳子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蓦然有点难受。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认识小妹的,只知道那张可爱的面孔郑重地看着他,脆生生地说道:“哥将来我做你老婆吧?”虽然他们不太清楚夫妻到底是啥,但知道是永远呆在一起的,所以就这样决定了。小妹上面有个哥哥,可惜一岁时发热烧坏脑子,比庄游大两岁却连名字都记不住,李氏夫妻俩本来想再生一个带把的,却生了个女娃,多了张嘴吃饭,家里情况也不允许再生了。
庄游依然记得李家老汉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看着小妹跟傻哥哥玩的时候,眼里虽然满满的宠爱,但那份担忧却沉重到骨子里了。
“喂,小子,发什么呆呢,还不去收拾,要老娘我亲自洗吗?”郑大娘雄浑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庄游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去收拾碗筷了。一直到傍晚,没再说一句话。晚饭做好后,闷头吃了。庄游跟郑氏夫妇,打了个招呼,举步往外走。门外,烟雨朦胧。
“臭小子,下雨了,去后面拿个伞,病了又向俺告假吗?”郑大娘的吼声传来,庄游听话地取伞,打开,走入雨中,一如以往地独自回家。
回到家门口,习惯性地往旁边院子看了看,李家老汉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一看见庄游,笑眯眯地说:“小庄回来了?”老汉脸上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庄游,“嗯”了一声,看到门内小妹拿了点心在逗哥哥,应该是秦府送来的。
关好门,庄游摸摸脸,自己到底怎么了?小妹嫁给秦府公子是件好事啊,秦公子是镇上出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是个秀才了,为人宽厚。庄游娘过世后他还亲自过来慰问了庄游这个孤儿,所以庄游也很敬重他,小妹是会幸福的。
摇摇头,像是将所有的烦心事都甩到一边,庄游想着早上师傅传给自己的东西,心静了下来。师傅教了自己一套东西,听师傅说叫什么吐纳术,庄游不懂,师傅也没多说,就让庄游跟着他学。庄游依葫芦画瓢学着,师傅在旁边严肃道:“这吐纳术的重点就是刚刚我说的九长一短,自己回去琢磨着吧,明天,我再告诉你这东西的妙处。”
按着师傅教的吐纳术,庄游觉得很别扭,感觉自己呼吸都很难受,但师傅跟他说这辈子,哪怕睡觉,都得按照这个方法吐纳呼吸,庄游听着了,就做了。随着九长一短的一次次吐纳,庄游渐渐的缓过劲来,身体里慢慢地涌出一阵阵暖流,每当九长一短到了最后一次“短”时,周身像是卯足了劲,庄游也习惯且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很快,当全身都被暖流包裹着时,庄游长吐了一口气,眼睛一睁,湛湛精光。出了一身汗,打点水洗干净,躺到床上,依旧按着吐纳法,许久,就进入梦乡了。
天色黑着,庄游已经醒了,洗漱洗衣吃粥,准备出门,“哥,等等我“回头一看,小妹招着手一路小跑过来了。“哥,去你师傅那呢?”庄游点点头,看着小妹清爽的面容,笑了起来,但很快又难受了:“你要嫁人了?”小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家境的缘故,她是个早熟的姑娘,对于婚姻之事不是一无所知,但庄游这么一问,再加上那口气,小妹怎么可能不懂:“对啊,我要嫁人了。”一时间,两人默然。
庄游有点后悔自己突然这么一问,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沉默许久,说道:“小妹你有什么事吗?“”哦,我爹爹昨晚酒喝多了,摔了一跤,到镇上买点药酒擦擦“庄游点了点头,两人又无语了,到了路口,分道而走,庄游看着小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这算什么啊?
眼见到快到师傅住处了,将脑子里的纷乱思绪清空,庄游走了进去。
”昨日我叫你的吐纳术练得如何了?“老人语气依旧严肃,庄游认认真真地回答:”徒儿按照师傅所授“老人难得耐心地听完,点了点头:”能有气感说明你登堂入室,嗯,但这吐纳法你还远远不够熟练,我的要求是你吃饭睡觉,都要按照这法来做,我让你洗这两年药浴不是让你砍柴的,练拳的事也不要耽误!”老人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庄游默默听着,等师傅训完。
老人说了一会,喝了口茶,看着束手长立的庄游,发觉今日废话有些多了,人老了确实唠叨了。不再多言,老人起身,走到院内,让庄游打了那套无名拳,点了点头,确实纯熟,老人说道:“我教你的那套吐纳术,需要配合这套拳法,那一短,就在这拳劲里!”
庄游一听,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幸好老人知道他这榆木脑袋,便给庄游亲自打了一遍拳。老人的拳法大巧无工,但每隔一段工夫便有如破堤之水,浩浩荡荡,然而很快又戛然而止,但那气势却不减反增。庄游过去总觉得师傅的拳法跟自己的一样,但气势完全不同,自己的拳法空有架势,却没有气势,好比人有身躯,却无灵魂。他曾问过师傅,但师傅说往后便知,今日一看,原来师傅打拳是在用那九长一短的吐纳法!瞧见庄游恍然大悟的眼神,老人点了点头,说道:“这套拳法就得配这吐纳术,不过这吐纳术不比寻常,你以前练不了,现在可以了,好了,你回去好好揣摩,这几日就不用过来了,为师要出门一趟,短则数日,长则几月,你隔几天过来打扫一下即可。”
赶去肉铺的路上,庄游兴奋地试着拳法配合吐纳术,空中又飘起细雨,庄游收起练拳之心,一路奔跑到肉铺。
兴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日街上的人不是很多,庄游有些无聊地坐在凳上,暗自用着吐纳术,盯着自空中滑落的雨线。准确来说,应该是雨珠,泡了两年药澡后,庄游的体质大大增强,这两天练了吐纳术,更是感觉身体跟以前不一样,师傅说这两年吸收的药力绝大部分身体都没吸收好,藏在身体里,要用吐纳慢慢催发出来。
湿润的空气随着呼吸进入身体,凉凉的还挺舒服,郑氏夫妇在后面嗑瓜子唠嗑,庄游默默听着,听郑大娘骂街西边李小寡妇偷汉子被抓奸,卖酒的老刘酒里兑水搞得越来越淡,以后再也不买了,郑大娘说一下拍一下肥硕的大腿,郑大爷默默听着,然后把剥好的瓜子放几个到嘴里嚼着,眼睛舒服地眯起来,惬意啊。
庄游听着听着,小妹的字眼传入耳朵,连忙一惊,身子坐直,听了一会,原来小妹婚期定在下个月月末,因为秦公子要准备秋闱,所以婚期早点定下,先成家后立业。
本来就觉得很快,没想到婚礼更快,庄游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回家的路上,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出了镇子,道路泥泞起来,庄游的草鞋很快就沾满了泥水,但他恍然未觉。
回到家,打拳,吐纳,睡觉,以往沾枕便睡的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起来打拳,按着师傅所教,站在院内,不管雨水,九长一短,每到一短那一刻拳劲尽情释放,掀起一片雨波。一直打到酣畅淋漓筋疲力尽,擦干身子,倒在床上,庄游想,自己应该喜欢小妹吧。
第二天一大早,庄游照常起来,想起师傅出去了,打了套拳,感觉吐纳术跟拳法渐渐融合,“哥,又打拳了。”小妹清脆的声音响起,庄游转身,正对小妹的笑颜,初晨的阳光照在那张小脸上,竟有些刺眼了。
看到小妹身上崭新的衣服,庄游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嗯,你的新衣服很好看!”小妹拉拉衣角,有点害羞地说:“这是秦公子送的衣服。”庄游看着小妹眼角眉梢的笑意与害羞,突然松了口气,很久没看到小妹这么开心了。因为家庭的缘故,小妹很难没有负担的笑了,秦公子,是能给小妹幸福的吧。
庄游跟小妹聊了起来,听小妹讲秦府送来的点心好吃,衣服好看,还有哥哥吃点心是噎着时的搞笑模样,庄游微笑着应着,也跟着小妹开心起来,“哥,我成亲那天你来吗?”庄游看着小妹期待的眼神,郑重地点头:“小妹成亲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跟小妹分别后,庄游赶去肉铺,或许小妹能够开心就好了,至于自己喜不喜欢她,呵,有谁会不喜欢小妹吗?
时光荏苒,一月已过,师傅还没回来,小妹今日成亲了。
按照习俗,成亲之日晚上外宾才能贺喜,所以庄游将工钱提前结了,去镇上裁缝店做了套新衣,去脂粉店买了胭脂,记得小妹曾经跟他参加婚礼时说新娘脸上的胭脂肯定很好看,所以庄游拍着胸脯说将来一定买最好的胭脂送给小妹。
穿着新衣服,拿着精心包好的胭脂,庄游在家中等着晚上去秦府,突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点害怕,要是师傅在就好了,他就可以跟师傅一起去了。
天公不作美,下午下起小雨来,还好不大。庄游算算时辰,申时未过,差不多可以动身了。当他出门的时候,小镇外面出现了一道身影,在雨幕里看不清楚,但他的脚底,血随着雨水,漫了开来,盯着眼前热闹的府邸,一道雷光,照亮了“秦府”二字。
庄游撑着伞走在路上,脑海浮现秦府灯火通明的景象,心里不禁有点紧张,手里的胭脂盒也握紧一些。走到镇口,发现街上漆黑一片,大家都去秦府贺喜了吧,但不知为何,庄游有点慌了。
脚步不由加快,很快,就到了镇子东边,秦府灯火通明。庄游定下心来,却发现四周很安静,一点喧闹都没有,心立马提了起来,快步走到煊赫的大门前,大红的灯笼本是应该烘托喜庆,却有点诡异,两个石狮子的笑容也在红灯笼的照映下血腥起来。
走上台阶还没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地尸首,一地鲜血。
“啪”的一声,精美的胭脂盒掉落在地,碎落的胭脂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