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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陆遇止走过上百遍,就算看不见,心里多少也有数,感到身后那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他不禁走得快了些,谁知没走出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就摔了下去。
后面传来周鸣的惊呼声,“陆先生,您没事吧?”
陆遇止冷着脸,在自己的脚下摸了摸,摸到一个纸袋,他发出一丝冷笑,“呵!”
周鸣来得急,也没留意地上还放了这袋东西,刚刚那一摔他看得胆战心惊,也不知道有没有摔伤,不过……
看着犹自坐在地上面容冷峻的男人,周鸣心底溢出一丝叹息,最伤的应该是他的心吧?
周鸣对这个上司以前的事大概有所了解,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一夜之间间遭逢变故,几乎失去了一切,现在又双目失明……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度过。
陆遇止却一脸平静,他从纸袋里摸出了三盒牛奶、一袋面包,甚至还有一部手机。
他将前两样东西扔下,皱眉摸起那手机来。
周鸣也蹲下来,“这手机有什么问题吗?”
“ipone4?”陆遇止在home键左边摸到一条熟悉的划痕,他的动作猛地顿了一下。
不过是一款过时已久的手机,而且还是别人的手机,周鸣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一副恨不得将它拆开的样子。
刚好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周鸣看着递过来的白色手机,有些不解。
“帮我看看是谁打的电话。”他回忆着,电梯里那隐约的熟悉香味……
周鸣看了一眼屏幕,“只有一串号码。”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坐在地上的男人眉峰一敛,周鸣暗暗地观察着,看着他不急不缓地接通,并把手机放到耳旁……
周鸣瞪大双眼,这样接别人的电话不太好吧?不过看着当事人一副淡定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
“亲爱的,你终于接我电话了!要不是昨天你回了我的信息,我都以为那个邮箱被你弃用了。你现在在哪儿呢?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陆遇止静静地听着,薄唇抿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周鸣心下不禁疑惑,难道他认识打电话来的人?或者说,他认识这部手机的主人?
通话结束后,陆遇止用力将手机套拆了下来,“告诉我,背面写了什么?”
周鸣接过来一看,看到手机背面刻绘的文字,心底的疑惑更大了,“陆先生,上面好像是你的名字。”
歪歪斜斜并排在一起的三个字:陆、遇、止。
周鸣正一头雾水不得其法之际,又听他轻轻地笑了出来,“很好。”
可周鸣分明注意到他眼底一瞬即逝的痛苦,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手机一把被他夺了回去,正暗叹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精准时,周鸣见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那专注的神情和动作,仿佛那是极为重视的宝贝。
“扶我回去。”
周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两人慢慢走进了屋里。
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有点烫。”
陆遇止却似乎没有听到似的,捧着杯子喝起来,唇齿间的焦灼,让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平静的时候,周鸣却感受到了阵阵压抑。静水流深,他虽无法从这人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却也隐隐察觉到,那手机的主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可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人,为什么这三年来却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呢?
到了晚饭时间,微澜才发现之前买的东西不知去向,她明明记得出电梯前还抱在怀里的,那么只有……可她出去找了一圈,走廊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只得空手而返。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也懒得再下去一趟,幸好房东在杂物箱里还留了一小袋意大利面,她煮熟面条,加了点番茄酱便随意解决了一餐。
第二天雨还是下个不停,微澜站在阳台上透过雨帘去看那边的动静,他的窗帘没有拉,可雨太大,根本看不清,她只能守着门缝,看他有没有出门。
她早上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丢了,没有闹钟起得比较晚,这个时间,他应该出门了吧?
微澜刚要把门合上,谁知隔壁的门却拉开了一条细缝,她立刻屏住呼吸,只敢从门后露出小半边脸。
只见一身正装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昨晚似乎没有睡好,眉心处有着淡淡的疲倦,微澜看到他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提着一把黑色的长木柄伞,面色像外面的天一样,阴沉沉的。
一大早就心情不好吗?
微澜跑进房间拿了外套裹上,又顺便戴了口罩,直到全身武装好才匆匆出了门,幸好男人还在等电梯,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后。
两人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微澜看着那熟悉的挺拔身影,眼眶不知怎么又慢慢地热了。
电梯门开了,陆遇止慢慢走了进去,微澜也跟在后面,率先按下一楼的按钮,谁知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从身侧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上“8”,又慢慢摸下来,在已经亮着的“1”上又按了一下。
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一滴眼泪从微澜眼中蹦出来。
这就是子若邮件里说的“很重很重”的伤吗?或者说仅仅是那次严重车祸后的后遗症之一?微澜心底泛起阵阵苦涩,“陆遇止”三个字哽在喉中,她却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果然是看不见了,连她脱下口罩以原本面貌出现在他面前,他依然一无所觉般,淡色的唇微微抿着,视线不偏不倚地看着前方,那幽黑的眼底,像是涌动着一层墨。
那乌墨映在微澜眼中,被不断涌出来的温热液体冲刷,泅化成浓黑的一片,她反着手背去擦,不争气的泪水,怎么都擦不完,她急了,甚至轻轻发出一声呜咽,又用手狠狠地堵了回去。
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这副模样。
那么高傲的人。
电梯门打开,陆遇止率先迈着长腿走了出去,微澜忐忑又茫然地跟在后面,他走得很慢,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而她却觉得他稳健而艰难的步子一下一下地踏在自己心上。
她宁愿他恨自己,也不希望看到他以这样的方式活着,这种苦痛的代价,在某种意义上,是她带给他的。
外面是雨天,室内的灯光堂而皇之地亮着,将她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同他的影子叠着,仿佛他们之间又有了关联。
前面那人似乎有所察觉般微微测过头,同他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微澜惊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不过很快,他又扭过头去,继续往外走。
雨还在下,纷纷扬扬,路上一片湿漉漉的。陆遇止走了没一会儿裤脚便湿了一小块,感觉到后面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他又将脚步放缓下来。乌蒙蒙的天,原本就让人倍感压抑,膝盖也隐隐作疼,可他唇角却慢慢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微澜手里捏着一个智能导航仪,耳边别着的蓝牙手机里,一个温柔的女声说着,“前方三百米处是地铁站……请输入您将要前往的目的地,谢谢。”
目的地?
可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啊,意识到又落后了十几米,微澜飞快跑着追了上去,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进了地铁站,人头攒动,微澜的目光紧紧锁住前方徐徐前行的高大身影,她艰难地从人群里穿过去,不敢离得太近,又害怕被人流冲散,再也看不见他。
陆遇止靠边,一边走一边接电话。
“陆先生,司机等了很久,可一直没见您下来,请问是您的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陆遇止握着手机,凭着感觉走到一个人比较少的角落,“周助理,我没事,”他将那充当盲杖的长柄伞转了几个圈,“今天的行程都帮我延后。”
“可是,”周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今天下午您有一个封面人物的采访,是三个月前就定下的,而且……”
陆遇止不等他说完,语气很淡地打断,“推掉。”
“是。”
那边,微澜不小心撞了一个人,道完歉,她的视线探向前方,不过几秒,那人竟像凭空消失了般。
陌生的面孔,一张张在眼前闪过,白皮肤、黄皮肤和黑皮肤,高矮胖瘦,林林总总,可都不是他。
那么多人,可没有一个是他。
微澜仿佛皮球般泄了气,头顶一束冷光穿过,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把黑色的长伞晃入她低垂的余光里,继而,男人那英挺的侧面也渐渐清晰……
失而复得的惊喜刹那间充盈了她的血肉,令她双眼熠熠生辉,竟比头上那灯还要炽烈。
全世界都在她身后隐去,此刻,微澜眼中,只剩下一个人。
那目光,似乎要把他融化。
可前面的人似乎没有一点感觉,继续在人群中慢慢移动,微澜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刷卡进去了。
她没有卡,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幸而排队的人不多,微澜很快买了一张到终点站的票。
原本以为追进去那人又不见了,可眸光一斜,微澜便看见了他。他正站在墙边讲着电话,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她能感觉到他和手机那端的人很是亲近,因为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温柔。
而这温柔,却不是对着她。
微澜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双腿仿佛灌了铅,脚下一步都移不开。
如果他全部的温柔都会给另一个女人,她能做到微笑祝福吗?
心说,能的。眼泪执拗说,不能!
耳边又隐隐浮现临行前母亲那番语重心长的话,“罪无边界。就算是他母亲欠你的,如今他也已尽数归还,你要知道,活着是一件比死痛苦更重要的事。”
父亲也在叹息,“爸爸知道,真相很残忍,短时间内对你的打击很大,可你也要想想,上一辈的罪孽,确实该由他来承受吗,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公平?”
理论上是这样,可情感上微澜过不了心底的那道坎,可又盼着能多看他一眼……多一眼也是好的。
人啊,真的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又何尝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正慢慢变软?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到他身边,从来没想过。
陆遇止挂了电话,漆黑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转过身,慢慢扶着扶手走下去。
车厢里很静,坐着的人膝上大都放着一本厚厚的书,正低了头认真翻阅。微澜没有座位只能站着,和旁边的男人留了两个人左右的距离。
只需要微微伸手,便可触到他的袖子。
不知怎么的,男人突然朝她这边挪了过来,那熟悉的清冽气息扑来的刹那,微澜的心几乎漏跳了一拍,手紧紧地扶着杆,一动不敢动。
两人间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
微澜稍稍侧过头,就可以看见他线条清晰漂亮的侧脸、微抿的薄唇,她的目光继续往上,掠过直挺的鼻子,最后定格在他如深井般的眼眸上。
这是那双她曾经说过最喜欢的眼睛,上帝将它们能看见的光明取走了。
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陆遇止轻轻咳了几声,微澜担心地看过去,看到他眉峰紧紧蹙着,眉心簇拥着一片倦意,她多想伸出手去帮他轻轻抚平那眉间的褶皱……
而她确实也伸出了手,恰好广播报站,这才恍然惊醒,讪讪放了下来。
从地铁站出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微澜跟着他走进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她出来得急,身上只带了一点零钱,恐怕连这里最便宜的一杯酒水都买不起,只能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等。
她在心里轻轻问自己,叶微澜,你跟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又有一个声音说:想那么多干嘛?只要守在这里,总能等到他出来。
热心的前台小姐送过来一杯热水,微澜道了谢,捧着杯子慢慢喝起来。
酒店二楼的旋转餐厅里,服务生见有客人进来,连忙迎上去。
这个客人的要求有点奇怪,他说要坐在一个能看到一楼沙发的位置。
服务生压下心里的疑惑,热情地将客人引到角落,谁知他却不点单,而是不急不缓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用流利的法语和他说,“告诉我,一楼沙发上是不是坐了一个女人?”
服务生透过玻璃窗往下看,点了点头,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从这位客人奇怪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他的秘密。
“是的,先生。”
“描述一下她的外貌和衣着。”陆遇止的长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面,清冷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起伏。
服务生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惊叹道,“哇,是一个长得非常美艳的东方女士,长头发,身材很棒,尤其是那细腰……”
“够了,”陆遇止淡淡打断他,语气透着明显的不悦,“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看这边。”服务生不敢太多嘴。
陆遇止默了半晌没说话,他拿出手机划开屏幕,推到桌子的另一边,“帮我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屏幕亮起,服务生瞪大眼睛,那锁屏上的女人,俨然是下面坐着的那个,“是的,先生!”他的声调陡然提高,“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真惊奇,这样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女,是双胞胎,还是同一个人呢?
微澜坐着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腿都有些麻了,弯腰去揉的时候,刚好看到那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立刻站起来,双腿软绵绵根本支撑不住,又跌落在沙发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微澜感觉到他路过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又迅速迈了出去。
她一把抓起伞,连忙跟了上去。
跟着跟着就走进了一家小型的便利店,微澜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一个汉堡,跟在男人身后一口一口地吃着。
嗓子很干,可她已经连买一瓶水的钱都没有了,微澜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
异国他乡,丢了手机,忘带钱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知道怎么回去——唯一能指路的导航仪也被她落在了酒店。
男人似乎兴致很好,出了便利店,又悠闲地背着手,踱去街心公园的图书馆,那里有专为盲人准备的语音读本。
陆遇止在“听”书的时候,微澜就坐在对面看他,双手撑着下巴,看得很专注。
橘黄的灯光罩在男人身上,那清俊的轮廓顿时柔和了不少,他戴着耳机,黑色的耳机线垂在脖子两侧,衬得那片肤色更白,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微澜看到他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她的心情,顿时也变得明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