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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对他说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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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的天光漏进屋子的时候,她下楼去喝水,走到客厅,却被阳台边上站着的一个身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纪南。他背光站在客厅角落的落地灯旁边,在抽一支烟,一只手靠在阳台栏杆上,也许是在看远方的什么。简银河一惊——他昨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她对他却没有十足的恨意。要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爱,她现在两样都没有。

    简银河轻手轻脚越过走道去餐厅倒水,回来时却仍旧惊动了纪南。他看见她,刚要朝她走过来,却又停住了,转个身,继续回到刚才的姿势。光线很暗,简银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形在一片恍惚的光晕中,仿佛快被那片晨光给稀释。

    再次起床,纪南已经不在了。主卧里收拾得很整洁,客厅餐厅都是原样,唯一的痕迹,是烟灰缸里满满的一缸烟头,还有客厅隐隐约约残留的烟味。昨晚的事,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简银河提起精神,换了件衣服去了湖畔。生活不易,她已经过得太不像样了。

    她在湖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湖边静坐着一两个钓鱼的人,偶尔还有几个晨跑的人从旁边经过。简银河看着湖面发呆,有个人跑过来坐在她旁边。她转眼一看,居然是他,那位潘先生,她还记得,他那天在“菊丸小厨”看报纸、喝大麦茶。

    “嗨。”他朝简银河一笑,露出一点儿浅浅的笑纹。

    “你好。”她猜想他大概三十七岁,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潘先生用毛巾擦掉额角的汗珠,对简银河说:“你好,我叫潘奕夫。”

    “我叫简银河。”简银河发觉自己莫名放松了警惕。

    “你也锻炼?”

    “不,我来呼吸新鲜空气。”

    “顺便看风景?”

    简银河一笑,“你不也是?”

    潘奕夫也笑了起来,“以前没那么多轻松的心情来看风景,最近一年放弃了一些东西,才把握住自己的时间。”

    他倒直白。简银河大概明白,以往他的心情都用到哪里去了:挣钱,以及保持健康的身体。

    “没有见过有人像你这样,在湖边的椅子里呆坐这么久。”潘奕夫说。

    简银河诧异,“什么?”

    “我刚才跑了好几圈,将近半个小时,一直看到你坐在这里,动也没动过。”

    简银河了然地笑笑,她都忘记自己在这里坐了很久。坐在这里看山看水,放空,静默,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连心事也被这种静默给泄露了似的。

    “不好意思,”潘奕夫说,“希望我没有冒昧。”

    “一点儿也没有。”简银河浅笑。她其实也还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的人这么快就相识和交谈。

    “你看那些钓鱼的人,其实湖里根本没什么鱼,它们也就找个安静罢了。跟你一样。”

    简银河这才发现,湖边坐着的两个人,位置和姿势都没有动过,那桶里想必也是空空的。

    “生活本来太热闹,安静点儿也好。”

    “难得有像你这么安静的。”潘奕夫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我那个小女儿,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一天到晚就要热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游乐场。连看童话书也要大人跟她一起看,一起读。”

    “正是可爱的年纪,这样多好。”

    “我有时候想,要是她是个安静的人,应该会懂事很多。”

    “你已经很幸福了。”简银河由衷地说,“难道你要她小小年纪跟你一起谈人生吗?”

    “哈,”潘奕夫笑起来,“说得对。”

    “你是个幸福的父亲。”

    “我——”潘奕夫没有接话,却问,“简小姐做什么工作的?”

    简银河摇摇头,只一笑。

    潘奕夫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微妙的凝固,但随即又舒展开来,“其实,每天早上来这里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到底是好的。”

    简银河很明白,他方才凝固的笑容说明他很了解一个事实: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区,大多数男人买房用来金屋藏娇,眼下的简银河也是某个男人暗筑的温柔乡里的一个,顶着不正当的名声,不清不白、自甘堕落。潘奕夫没有说破,也没有求证,简银河感激他的体贴和宽容。

    她接过他的话头,“湖面的空气好是好,但是少了生气。就像那两个钓鱼的人,空架着几个钓竿,半条鱼也没有。我敢打赌他们一定从没钓上过鱼。”

    “你应该打赌他们可以钓上青蛙或是乌龟来。”潘奕夫笑道。

    简银河也笑了。她有点儿感激潘奕夫的善解人意,他也并没有看轻她。而且,他是个聊天的好对象。在这里遁世好几天,她头一次有了说话的欲望。

    一阵风吹过,湖畔的树叶一下子被大风打掉了好几层。潘奕夫说:“可能要下雨,回去吧。”

    他们刚刚离开,就下雨了。赶回枫林绿都的时候,两个人都淋得没了样子。小区门口的一排花坛开满了素心兰,淡淡的紫色,碎花瓣在雨水中铺了一地。

    “要不要去我的花圃坐一坐?就在旁边。”潘奕夫指了指不远处一家商店,上面挂着“海秋花圃”的圆体字。

    简银河点点头,“也好。”仿佛已经跟潘奕夫成了朋友似的,她竟然不感到陌生和尴尬。

    海秋花圃比一般的花店更不像个花店,空间宽敞,花架、花盆、花瓶都跟整间店的格局相得益彰,花的品种不过就是些满天星、玫瑰、百合、桔梗之类的普通品种,但各种颜色和各种形态被布置得恰到好处,像个展览,也像一幅画,连墙面和地面的留白都毫不吝啬,想必是设计过的,潘奕夫倒有他的一番审美。

    “你的花店很独特。”简银河叹道。

    “谢谢。喝点儿什么茶?我这里只有普洱和毛尖。”潘奕夫喝茶已经像个老年人。

    “我喝白开水。谢谢。”

    潘奕夫倒来水,问简银河,“这里的花,你最喜欢哪一种?”

    “只要是花,没有不好看的。”她对很多事物向来没有特殊偏好。

    “你要是收到男人送的花,是不是从来不问品种、贵贱,更不去追究这束花代表了什么?”

    “是不是顾客来买花,你都要做一番心理调查?”简银河笑着反问。

    “哈哈,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他们来买花,要我推荐的时候,我就按照他们的气质给推荐一下,我是个不负责任的花店老板。”

    “你的店宽阔敞亮,不像那些真正做鲜花生意的人,半尺大的小店铺,从地面到墙壁,从空中到门口,都被花挤占得一点儿不剩,他们才是做生意,你却白白浪费空间。其实你才是负责任的老板。”

    “多谢你夸奖。”潘奕夫说,“我确实也不为赚钱。”

    “那些是你女儿画的吧?”简银河指指墙上挂的几幅儿童涂鸦。

    潘奕夫的眼中立刻流露出慈父的温暖,“她最喜欢画画,还说将来要当画家。”

    墙上那些白色画框里,框着各色的幼圆线条、花朵、白云,以及稚气到无法辨认的人像和房屋。那画的作者一定是个从小备受呵护宠爱,还从未接触过人生阴影的孩子。

    潘奕夫用一小块手巾轻轻擦拭画框的边缘,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画框,他仍旧擦得很小心。

    “你真的很爱她。她是个幸福的孩子。”简银河说。

    潘奕夫停下手里的动作,唇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形状,“她的确很惹人爱。”

    简银河的手机响了,一串熟悉而又遥远的数字,她心里一颤。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她匆匆告辞,“谢谢你。”

    “那下次见。”

    简银河走出花店,按下了接听键。其实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听电话时,她就已经接了。

    听筒那头,钟溪文急切的声音直直地射过来,“银河?”

    “溪文。”她的平静与他的急切不成比例。

    “我刚看到羽青给我发的邮件。简银河,你出了什么事?”

    简银河立刻明白,羽青在替她找钟溪文求助。她此刻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感到一阵脆弱,可她知道自己脆弱不起。“溪文,我没什么,我很好。”

    “前段时间我去了英国,羽青给我发邮件说你出了事,我回国才看到……”他焦灼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些,“银河,我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他在她面前向来隐忍,但某些时候又直白。

    简银河心里传来一阵突突的痛感,“溪文,我没事,真的。”

    “我要见你。”

    “溪文,我……现在我还有点儿事。”她准备挂电话。她怕再讲下去,会忍不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那时她还怎么维持彼此的独立,还怎么维持她辛苦筑起的防线?

    “我要见你,简银河。”他的声音充满哀求,又带着半点儿无奈的命令。

    “恐怕最近不太方便,溪文……”

    “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在海利广场的旋转餐厅等你。”

    “溪文,我……”

    “不管你来不来,我都等你。不见不散。”

    “溪文,对不起。”简银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她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对他讲同样的一句“我要见你”。

    她站在暴雨过后的街边,满地散落的素心兰,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沿着街边一直走,走了很远,直走到富春路尽头,她才发觉自己像个游魂,这样走在暴雨后的大街上,一定会被人看成精神病患者。再走回枫林绿都的时候,满地素心兰已经被人清理干净,花坛中只剩下空空的枝干和残叶。

    她还是在想念钟溪文。不只想念,还疯狂地想见到他。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简银河到达钟溪文说的餐厅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就在她走进餐厅的前一秒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他。她知道自己虽然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但以他的傻气,一定会等她到深夜。在她决定饮鸩止渴的那一刻,也决定了破釜沉舟。

    简银河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在一个餐桌旁的钟溪文。看到她,他颤声说了句“银河,你来了”,眼中清亮,仿佛带着泪光。他们面对面坐下,简银河发觉钟溪文瘦了一些,没有整理的胡楂让他整个人有了一种不合年纪的沧桑。

    “溪文……”

    “银河……”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没有了下文,只好有些尴尬地笑笑,简银河是苦涩的,溪文是喜悦感激的。

    “先点餐吧。”钟溪文把菜单递给简银河。

    “你决定就好。”她推还给他。

    “那好。”

    钟溪文点了几样清淡的菜式,都是简银河的口味。隔了这么久,默契还是那样的默契,情绪却不再是。

    “银河,多吃点儿。你最近瘦了好多。”

    “我最近食欲不太好。其实也没有瘦。”她为自己辩解。

    “你真该好好照顾自己。”他其实更想说,真该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我很好,溪文。”

    “太憔悴了。”

    “不是憔悴,是老了。年纪大一些,自然看着老一点儿。”简银河自我打趣。

    “你不是老,你是有心事。”钟溪文总能一眼看穿。

    “我……”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她想,吃完再告诉他好了,这样总还有几十分钟烛光晚餐的美好回忆。“听说你去英国了。”她找话来说。

    “去办点儿事,这不就回来了。”他讲得好像她在等他回来似的。

    “有没有去看教堂?”

    “哪里有时间,都在忙公事。忙完就飞回来,半点儿空闲都没有……简银河,我刚才坐在这里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一些事,不应该成为某些不必要的因素。”钟溪文讲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他明白简银河的个性,所以他很用心地措辞,但仍旧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想……你明白我的。”

    简银河吸一口气,故意避开他,“溪文,你真应该去看看圣保罗大教堂,我一直想去的。”

    “我们之间,其实本来不该这样。你知道吗,我看到那封邮件的时候,真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显,他想说,她一直都是他的支柱,只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她,他就心安了,就可以继续他的人生,干枯也好,灰暗也罢,都可以继续下去。

    “溪文,我没有任何事。”她始终不看他的眼睛。

    “银河,不用对我隐瞒。”

    这时服务生送上来一瓶酒,以及几样餐前小菜。

    简银河拿起筷子,“吃吧。我饿了。”她不知怎么开口。

    “银河,你跟我讲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钟溪文追问。

    简银河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怔了两秒,才抬头看溪文,“其实,我打算离开这里了。”

    “什么?”他一惊。

    “就是想走了。”简银河轻描淡写。

    “你一定有理由。”溪文向来敏感。

    “我……”简银河不知道该怎样圆谎,她毫无办法。对溪文撒谎,她需要很大的力气。

    溪文的手忽然握住了简银河的,“银河,我刚才想了很久。我不能没有你。”

    简银河抬起头,微怔,溪文的直白是她所料未及的,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带着满满的认真与苍凉,她几乎要落泪。很久以来,有一段长长的现实隔在他们之间,她有她最残忍的原则,他就默契地配合,维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打破,更不愿远离。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太默契,默契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银河,你知道的……”他的话没说下去。她该知道他的心意和等待,更知道他们彼此那剜心剜肺的默契有多荒唐。

    “溪文……”简银河想把手从溪文的手心里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感到鼻子发酸。

    “溪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简银河终于说出口。

    溪文的手依然握着她的,他眼里的认真没有半点消减,只是眼神忽然失了焦点。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溪文,我有男朋友了。我打算跟他离开这里。”简银河重复道。

    “银河……”他不愿相信他迟了这一步。

    “我没有骗你。”

    “去哪里?”

    “他去哪我去哪。”这句谎言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揪心的一句。

    “我不相信。”

    “溪文,对不起……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你知道,现实永远是现实。后来我遇见他,他是好人,对我也好,我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也有了依赖感。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早就清清楚楚了……”这既违心又钻心的谎言,她实在无法再说下去了。

    溪文沉默下来,感到一阵无力。他总觉得就算他们隔了再远,心还是很贴近,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他们终有一天会属于彼此。是他太自负了吗,还是他太低估了时间不怀好意的力量?然而他又怎么去质问她?也许感情是最不经消耗的,他可以耗得住,她却早已磨完了吧。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她说:“银河,那你幸不幸福?”

    她屏住呼吸,轻轻点头,“幸福。”

    “那……”他欲言又止,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溪文,对不起。我得走了。”

    “银河——”他本想挽留她,却只说,“我送你吧。”他在她面前向来太包容,包容到尊重她的所有感受和决定,包容到不敢去过问她的感受与决定是不是真心的。

    “不用了。”简银河匆匆推辞,“他来接我。”她不愿他看到她的眼泪。她抓起提包快步走出了餐厅,钟溪文在后面追到门口才停下来。她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看见溪文寥落凄清地站在餐厅门口,面朝她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他了,连同记忆一起。

    溪文是她的一道坎,她从来没有跨过去。这一回,她彻底绕了路,从此,不管过得去或是过不去,都再也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