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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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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男人的双眼已微张开,阮眠和那道透着些许迷离的视线对上,撑在他身侧的手倏地一软,她整个人软倒在他身上,接着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齐俨等了好半晌,感受到怀里柔软的一小团呼吸正徐徐地变得均匀起来,他这才确定她已经昏睡过去的事实,不禁哑然失笑。
他扫了一眼茶几,明白过来,小姑娘偷喝了他的酒,而且酒量似乎并不太好,才喝那么一点就醉倒了。
临回国那几天,正逢伦敦股市动荡,一行人通宵达旦开会讨论方案,他更是几乎没有合过眼。
早上从机场回来,人倒是真的累了,可怎么也睡不着,中午时接到常宁电话,说是心情不好要过来找他喝酒。
估计又是手术上出了什么意外,这个经常劝他少喝酒的外科医生喝得格外狠,没一会儿一瓶酒就见了底,齐俨也陪着喝了点,不过那些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大多都是常宁的杰作。
他有些醉,但更多的是累,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想到小姑娘还在等他回来的消息,于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可太困,眼睛睁不开,也不想说话,索性继续睡。
直到那一道带着红酒甜香的气息逼近——
那柔软的唇轻轻贴上来的一霎,他困顿的脑子也闪过一丝空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是什么时候对他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风吹窗动,落地钟连续敲了五下。
齐俨回过神,又看了一眼窝在自己胸口安静睡着的人,无从着落的心似乎也跟着平静下来。
几缕发丝垂落脸颊,小姑娘有些不舒服地皱皱鼻子,他伸手把它们拨到耳后——红通通的耳朵便全部露了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知不知道?”
她竟还乖乖地应了声“嗯”。
齐俨稍稍侧身起来,她的身子顺势滑落到沙发上,他拿过一旁的外套给她盖上,准备先上楼洗个澡,再送她回家。
等回来时,阮眠还保持原来的姿势睡着,他在旁边坐下,轻声叫她,“阮眠。”
没有反应。
齐俨又坐着等了半个小时,外面暮色四合,他看看手表,快六点了,必须要送她回家。
有点棘手。
怎么跟她家里人解释?
虽然知道应浩东对这个女儿向来漠不关心,可小姑娘喝醉了,还被一个男人送回家……这事入了别人的耳目,怕是会给她惹不小的麻烦。
可在外面过夜……会更麻烦。
两家相隔不远,不一会儿,车子慢慢停在阮眠家门口。
齐俨在外面按了一会门铃,没有人出来开门,他只好从阮眠书包里找到钥匙,开了门,抱着她走进去。
保姆正躺在沙发上看《中国好声音》重播,声音开得很大,正剥开一根香蕉往嘴里塞,门外一道长影斜了过来,吓得她以为是男主人回来了,可回头一看,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该不会是入室抢劫吧?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等看清他怀里抱着的人,悬着的心松了松,又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她房间在哪里?”
保姆吞了吞口水,几乎条件反射般答,“阁、阁楼。”
见他们上楼,她也想跟上去,可被齐俨冷冷看一眼,就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虽然见识不多,可也知道这个男人不是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阁楼只有一个小房间,东西很多,可看起来整洁有致。
齐俨把人放在床上,她大概闻到熟悉的气息,鼻尖蹭了蹭枕头,更深地睡了过去,手里还紧紧抱着他的外套。
齐俨只好由着她,他的目光被对面墙上的一整片星空吸引了过去,走过去,在下方找到两个熟悉的字母“rm””,眸色深沉到了极点。
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砰”,他看过去,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玩具枪,一脸戒备地看着他,望向床上的人时,小小眉心里的关切几乎都要溢出来。
从之前小姑娘发来的信息里,齐俨不难猜到他是谁,也知道她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有着复杂的感情。
“她没事,只是喝醉了。”
应明辉一边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挪进来,挪到床边,亲自看了一眼才放下心。
可小孩眼神里的戒备并没有消失,大概误会他是不怀好意的人,齐俨又鲜少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有些无奈地弯起食指抵了抵额头。
他实在没有办法对着小孩说出“我不是坏人”这样的话,只好拿出手机,拨通了阮眠的号码。
放在床边桌子上的书包开始唱歌。
齐俨把她的手机拿出来,看到屏幕上的“俨”字,微微愣了一下。
应明辉不识字,可这个人有姐姐的号码,又把她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应该不是坏人吧?
齐俨能感觉到小孩看自己的眼神软了下来,“你很喜欢姐姐?”
应明辉点点头。除了爸妈,姐姐是他最亲的人。
“以后在这个家里,你帮我保护她,可以吗?”
小孩眼底仿佛有光乍现,激动得重重点头,像领了一份男子汉的承诺。
阮眠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从床上坐起来,腰间有什么东西滑落,拿起来一看,是一件男人的西装外套。
她脑子有些乱,只记得自己喝了几口红酒,后面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后来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回想着梦境的内容,脸红红地埋在膝盖里笑。
这会不会是……他的外套啊,也是他把自己送回来的?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眠懊恼极了。
此时,楼下。
保姆正绘声绘色地说,“她喝醉了,是一个男人抱回来的……”
王佳心惊讶,“男人?”
“是啊!”保姆压低声音,“长得可好看了,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一样的。你说她小小年纪就学会去勾男人,那些狐媚手段啊,指不定是跟她妈学的……”
话都还没说完,猛地瞥见王佳心脸色沉了下来,乌云密布般的可怖,她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主儿当初也是使了那些手段才挤掉正室名正言顺当了应太太……
保姆吞吞口水,赶紧进厨房忙活了。
吃晚饭的时候,王佳心装作不经意地问,“眠眠,听说你交男朋友了?你现在高三,正是关键时候……”
应浩东夹菜的动作一顿,瞪圆了眼看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王佳心心平气和地把阮眠喝醉酒被男人送回来的事说了一遍,应浩东气急败坏地摔了筷子,劈头盖脸地一顿吼,“好的不学,坏的倒是学了个精透!”
阮眠的双手在桌下用力缠在一起。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以关心之名行伤害之事,还那么理所当然。
如果有人欺负我了怎么办?
欺负回去。
“至少,”她抬头,看向正前方的窗外,温柔的夜色给了她勇气,她的声音听起来微颤,可目光却莫名坚定,“我并没有像你一样在十八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孩子,不是吗?”
一家三口,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了。
小的不会说话,大的则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阮眠起身离桌,上楼。
欺负回去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她一点都不喜欢。
生命那么短,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人和事上。
第二天是中秋节,天气微凉。
阮眠又早早来到老屋,老人正坐在花木间单手破竹子,看到她站在门口,笑了笑,“来了。”
“吃早餐没?”
她摇摇头。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小屋里给她拿了一盒牛奶和一个月饼。
阮眠一边吃一边看他熟练地把竹子破开,“这个用来做什么?”
老人笑着说,“过节了,糊几个灯笼应应节气,待会也给你糊一个拿回家去。”
阮眠开心应下,“好啊。”
两人天南地北地说着话,主屋的门开了,男人出现在门口。
阮眠眼睛一亮。
“去吧,”老人说,“灯笼糊好了我放桌上,别忘了拿。”
又看一眼她的书包,过节还惦记着过来学习,将来肯定能上个好大学。
只是,他一个大忙人,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闲心帮小姑娘补习了?
老人摇摇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屋里。阮眠坐在昨天坐过的位置,捧着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刚想硬着头皮问他自己昨天喝醉后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谁知他却先开口了,“中秋节除了灯笼,是不是还会放莲花灯?”
好像是。
本地习俗,中秋节时,也会有人放莲花灯许愿祈福。
“想要吗?”
想要什么?阮眠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的一幕在几年后她都依然清晰记得——
男人坐在盛满阳光的沙发上,低着头,轮廓有些模糊。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洗干净的牛奶盒翻转过来,露出银色那面,用剪刀一小片一小片地剪下来,两指捻着将片片重叠……
几分钟后,一朵银色的莲花在他手里绽开。
她记住了莲花的模样,和他当时脸上柔和的表情与唇边的淡笑,并珍藏一生。
“你怎么会做这个?”
齐俨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跟别人学的。”
太久远了。远得他都有些忘了那人的轮廓,他们多少年没有见了,八年,还是九年?
尽管他的语气刻意疏离,阮眠却听出了“别人”二字的分量,那应该不是别人,很有可能是极亲近的人。
会不会是周院长,他的父亲?
看来在那场地震里,因为那场生死选择,他们父子终究还是生了罅隙,连这么重要的节日都没有一起过。
这时,老人提着糊好的灯笼进来,阮眠连忙迎上去,“好漂亮。”
灯笼纸上别出心裁地画了一只捞月亮的猴子,活灵活现,妙趣丛生。
老人笑呵呵的,“喜欢就好。”看他俩一眼,转身就出去了。
阮眠喜滋滋地盯着灯笼看了一遍又一遍。
齐俨轻笑,“这么喜欢?”
“喜欢啊!”她眉眼弯弯的,“从来没有人在中秋节给我做过灯笼。”
齐俨想到她家里的情况,猜到这团圆的节日对她来说更多的是缺憾,他也能感觉到她和自己说话时的拘谨已经淡了很多,再者,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实在太不会藏自己的心事,依照他对她的了解,能用这么坦然的态度和他相处,估计是醉酒后把昨天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难得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他把做好的莲花灯推到她前面,“更喜欢哪个?”
阮眠犹豫好一会儿,“可以都喜欢吗?”
“当然。”
她在心里给了他另外的答案:更喜欢莲花灯,更喜欢你给我做的莲花灯。
齐俨又笑一下。
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阮眠在手心里转着莲花灯,“我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
“可以。”
她更开心了。
还想和他说些话,一看过去,阳光已退到他身后,在地上留下斑驳阴影,刚刚没细看,现在才发觉他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
王爷爷说,他的作息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那么……他是为了她,刻意等到现在吗?
“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齐俨揉着眉心,朝她点点头,上楼了。
于是阮眠就坐着等。
中午时老人进来找她吃饭,饭桌上摆了简单的三菜一汤,是他自己做的,一直让她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业又繁重……从头到尾都没问她中秋节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过。
阮眠不住点头,心里的感动溢于言表,破天荒地吃了两小碗饭。
吃完后,她又帮着老人洗了碗筷,擦干净手,这才回了主屋。
茶几上的手机不停地往外吐信息提示音,点开一看,原来是潘婷婷和曾玉树在进行口水大战。
阮眠饶有兴致地围观着,慢慢地,困意上来了,她头一偏,就窝在沙发里睡了过去。
醒来就三点了,电量不多的手机也被微信消息轰炸得关了机,阮眠从书包里拿出ipad,玩着游戏继续打发时间。
不知不觉,外面已日暮西垂。
那道修长的身影终于从楼上走了下来,阮眠跑过去,举起平板给他看,“我通关了。”
不错。比他想象中的快多了。
齐俨想起昨晚翻阅过的心理书,其中讲到一点,对于缺乏自信心的孩子,最重要的是鼓励,尤其是在他们取得小成就时……
他微微一笑,“想要什么奖励?”
奖励?
阮眠眨眼,原来通关还可以有奖励吗?
她想了又想,“能不能陪我去放莲花灯?”
两人走到湖边时,暮色已渐深。
阮眠先在一张纸上写下心愿,叠好,放在莲花灯的中间。
“好了?”
“嗯”
齐俨用打火机帮她点了蜡烛,顺便把灯笼里的那根也点上。
阮眠捧着莲花灯,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念,“我还有一个心愿,希望我旁边的这个男人,他可以等等我,等我长大,等我变得更好……”
莲花灯入水,烛光微闪。
湖上生明月。
阮眠的目光随着它远去,仿佛看到那年的林山地震后地上摆满的蜡烛,她又想起周院长的话,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
这个男人日夜颠倒着作息、无节制地抽烟喝酒、在湖里游泳,感受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窒息……
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不让自己好过,只因一直背负着那样沉重的过去。
他鼓励她走出来,自己却依然被困着。
“她说,好好活下去。”她借着夜色的遮掩,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同时放慢语速让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些。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齐俨却听懂了。
小姑娘盯着湖面,长睫微垂,双颊沁着月光,莹白如玉,微凉的晚风似乎把什么东西漂浮起来,轻飘飘吹散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深幽的眸底仿佛也染了微光,好半晌后才点点头,“好。”
阮眠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不能继续再待下去了,不能再看他一眼,他只需看一下她的眼睛,便会知道她在说谎。
她匆匆起身,“我先回去了。”
齐俨就这样看着她渐渐走远,纤细的身影快消失不见了,她手里提的灯笼还亮着,在小树林里像夏夜的萤火虫般一闪一闪的。
终于连那点光都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
湖中心的那簇火光,在风里轻轻摇曳着。
齐俨往老屋的方向走,想到她那时蹲在地上写心愿,他无意中扫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她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的字:希望阮眠以后一个人好好的。
傻姑娘,你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阮眠回到家,家里只有保姆一个人,桌上摆满了月饼和水果,还开了一瓶红酒,而她正大快朵颐着。
保姆的有恃无恐说明:那一家三口一定是一起出去过节了。每年这个时候,z市都会隆重举办花灯节,她去年和母亲去看过一次,两人被人流挤散,她就站在门口一棵流光溢彩的桂花树下等,广场上放烟花的时候,母亲那张焦急的脸就在华灯里出现了。
奇怪的是,当时她并不害怕,大概是知道母亲总能找回自己的,可现在——她们都再也找不回彼此了。
阮眠回到房间,把灯笼挂在窗边,今晚月光极好,又圆又亮,像给灯笼周身镀了一层银光,使它又重新盈满了光亮。
她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又想起那个男人。
于她而言,他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可有时又是那么的近,在某种意义上,在九年前的林山市,他们就曾经那样的密不可分……
她的手握着笔在纸上轻轻滑动,移开,显现一排清秀的字:手可摘星辰。
洗了个澡回来,吹干头发,阮眠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
手机还充着电,潘婷婷在微信里喊她:“软绵绵,今晚吃月饼了吗?”
“吃了。”
除了灯笼,她还提了一小盒月饼回来,份量不多,只有三个,分别用小木盒隔开,看包装就知道价格不菲,味道也格外的好,她吃了一个就舍不得再吃了。
总觉得,这是他给她的东西,不想那么快就吃完。
婷爷:“嘿嘿嘿,我在家吃了一种水果月饼,可好吃了!回学校我给你带啊。”
阮眠敲出两个字,“不会。”不会有她刚刚吃过的那么好吃。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发送:“谢谢你啊。”
婷爷:“咳,跟我客气啥?”
潘婷婷又兴致勃勃地和她聊了大概半个小时,阮眠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中秋节,应该和家人一起过。
潘婷婷又发了条语音过来,背景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可不难听出是在唱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有些滑稽的粤式普通话,把这首惆怅的曲子唱出了别样的味道。
阮眠也轻轻跟着哼唱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潘婷婷没有再发信息过来,阮眠退出页面,发现属于曾玉树的头像右上角飘着一个红色的“1”,她点开一看——
同桌,中秋节快乐,记得多吃月饼。
这条信息的上方还有一行看着挺明显的字,“曾玉树”撤回了一条消息。
阮眠没有多想,在对话框里输入:谢谢你,也祝你中秋节快乐。
很快,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等了好一会儿,那边却再没有新消息发过来,阮眠看了看时间,该睡觉了,把手机断开充电器,关机放好。
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酝酿了许久,还是没什么睡意,阮眠在床上翻来覆去。
窗户没有关,屋里到处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她望出去,天边有一盏橘灯缓缓飘着,有人在放孔明灯。
深夜一点了,还是睡不着。
床头的书被她转身的动作扫到地上,清晰的“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阮眠探手去捡,掉得有点远,够不着,干脆坐起来。
视线忽然就定在床尾的一件外套上。
质地精良的黑色西装外套,是那个男人的,本来打算洗干净了再还回去,可现在……又好像有点不想还了。
阮眠的手轻抚着那布料,不知不觉就把外套抱进怀里,那属于男人的清冽气息让她莫名安心,渐渐就沉入梦中。